以精力的浩瀚,产品数量的庞大与繁复多样而论,巴尔扎克实不愧为散文中的雨果,只是在两个重要方面,巴尔扎克与他这位伟大的同时代人颇有不同。首先在语言手段的掌握方面,巴尔扎克远不如雨果强。巴尔扎克的文字风格往往是不佳的;尽管有一股电力流贯其中,他的作品却缺乏形式完美,笨拙粗糙,涉入凡庸;这些表明,作者洞察犀利,精力超逸,却又不免俗陋。但是另一方面,他却又具备着一种在雨果身上所全然见不到的重大特点——对事物的真实感。雨果的最得意处是当他乘着幻想的翅膀,翱翔周游于九天之上;巴尔扎克的最得意处是当他搭上出租的马车,辚辚于巴黎的街巷之中。他是一个十足的“入世”的作家。他的粗糙、巨大而多产的精神,俨如大地一般,倾吐着一种孳殖繁衍的丰饶,一座结实具体的森罗万象。因而他遂取得了雨果在他的《悲惨世界》中终于无法获至的成就。作为他一系列众多小说总称的《人间喜剧》(实际上它整个就是一部作品),尽管有着它种种局限性与缺陷,却无异是那个时代的法国的一幅壮阔图景,具有着史诗般的宏伟规模与崇高风度。
不过巴尔扎克作品的局限性与缺陷也的确是相当明显相当严重的。表现在他风格上的那种粗糙品性也使得他对人生的种种微妙——感情上精细差别与人们交往上的复杂奥妙,不能很好理解。他可能从来没有读过珍妮?奥斯丁;即便读过,他也肯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完全不得要领的作家;而一本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更会使他完全不明究竟。那些稍纵即逝但却关系重大的细微情节,那些如此使人诧异的犹豫不决以及那么动人心旌的亲昵举动——所有这些都从他那粗笨实际的掌握之中一概漏掉。他对两性间关系的处理便是特别典型的。这类题材在他小说中占有着相当的篇幅;而他的进入题材也是毫不回避,大胆之极,巨目圆睁,无所不至;然而他对各种关系中最称高妙的一种——爱情,却始终拿不出一幅差强人意的描述。它从他面前跑掉了:它的本质是太微妙、太隐私与太超脱飘逸了。不具备诗人的气质便描写不了爱情,而巴尔扎克就最缺乏诗人气质。
但是他的作品不仅由于某些优秀品质的缺乏而有所减色;它们也还由于某些确实不佳因素的存在而遭受影响。巴尔扎克并不单纯是一个现实派作者。他身上还另有一种浪漫的气质,这些不时地浮现出来,而结果往往不妙。这就是他会陷溺在最轻率的悲欢离合的场面,耽乐于最令人作呕的病态感情,或者搬弄出一批最希奇古怪的人物和最荒诞不经的情节。而这类失检竟听任其一再出现。往往紧接着一段详尽翔实的描写之后,人们又会遇见刺目的荒唐;就在一节具有着极强的真实感的叙述中间,人们又忽而置身在满口呼哨的恶棍、化身、毒药等等以及无聊小说的整套手法的恶障里面。巴尔扎克对他自己作品如此缺乏批判眼光这点,实在够得上他种种特征里最为出奇的一桩。他仿佛对他自己的写作目标不具一毫理解。在他那压抑不住的天才的驱使下,他只是狂热地、不顾一切地写啊写啊。种种意象,活跃麇集,奔凑而来——奇思异想的最恣肆的幻象杂糅着对现实的最生动的认识。如何分辨这些,这在他是不管的;他一心考虑的只是,不拘什么方法,但求把它们脱手就行:至于好、坏、一般,又有什么关系?事物既在头脑之中,总须一吐为快。
幸而巴尔扎克的读者比他自己更会鉴别。那些搀杂与纯物并非绝不可分,一番扬弃之后,仍可做到去壳留谷。但是他的种种失误与不佳不济之处都掩盖不了他的真正成就——对人生万象的召遣呼唤能力。整个法国被收进他的书里,注以电流,使之生意盎然。过去古典小说作者的现实主义只不过是一种纯属心理描写的现实主义;那里所关心的无非是少数几位优秀人物的细腻的内心变化,此外也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他们一顾。巴尔扎克所遵循的却是一种与此截然不同的写作方法。他对精神世界的一切奥妙根本不加理睬,而是倾其全力于揭示凡庸现实生活中所蕴藏的丰盛的有趣事实,而这些恰是旧日作者们所忽略的。他以惊人的笔力表明,日常生活的平凡琐事当中无不到处充满着戏剧,因而对于一位别具只眼的人,一身普通的成衣之中可以饱含意义,一套寓所的家具里面可以窥见深情。金钱更是他阐发不尽的主题。在他那全部广阔的创制之中,几乎很少有哪个人物的收入我们不是一清二楚;另外我们也尽不妨这么断言,即是我们从一部《人间喜剧》里面所能得出的惟一明确教训便是金钱的重要性从不可以低估。古典主义小说的作者对于这类事物往往并不多写,而是愿意更多地听凭读者自己去想像;巴尔扎克的做法却是一切绝不留给读者以丝毫想像的余地。他不惜以不辍的勤奋,无尽的辛苦以及种种烦琐细节的极度关心来描写一切。他是以百科全书式的全套知识来开赴他的工程的;他能对外省的一个印刷所的装备提出一份确切报道;他能就军队的编制方法著成一篇专论;他能把巴黎报界内部的种种隐秘揭示无遗;他对于商人的欺诈行径,高利贷者的手段伎俩以及上层金融界的活动特点等等,更是无一不晓。而且他能把生活气息灌注到详情细节的桩桩件件里去。在现实性的描写方面,他的杰作也许要首推他那篇关于伏盖公寓的记叙——不过一家简陋寓所,但他却不吝篇幅,把一切描绘得细而又细。结果所成就的决不仅是一篇死板的流水账,而是可怖的真理的怔忡〔怔忡(zhēngchōng)〕心悸的形象。潜匿在各个角落各个事物背后的阴森恐怖从来没有这么原形毕露地被召唤出来。
没有疑问,在描写污浊、龌龊、丑恶、卑吝方面,巴尔扎克最是擅长。他的最大特长表现在他对于文明的底层的种种可怕场面的揭露上面——穷困之中的委屈与侮辱,无聊食客们的勾心斗角,种种摧残甚至毁掉人的一生的无止无休的细小痛楚。在这个魅影幢幢、尘垢满目的混浊世界的上方,他投放了异样的光照。怪异的形影偶一闪现便又消失;一个人触目所及,尽是阴翳不祥的鬼祟行踪;而就在这一切之中,从黑暗里面,蓦地里光焰一道,使人间的种种凄楚缠绵与难言之痛无不赫然现形。
参考资料:http://www.pep.com.cn/200410/ca627590.htm
感情上精细差别与人们交往上的复杂奥妙,不能很好理解。他可能从来没有读过珍妮?奥斯丁;即便读过,他也肯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完全不得要领的作家;而一本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更会使他完全不明究竟。那些稍纵即逝但却关系重大的细微情节,那些如此使人诧异的犹豫不决以及那么动人心旌的亲昵举动——所有这些都从他那粗笨实际的掌握之中一概漏掉。他对两性间关系的处理便是特别典型的。
不过巴尔扎克作品的局限性与缺陷也的确是相当明显相当严重的。表现在他风格上的那种粗糙品性也使得他对人生的种种微妙——感情上精细差别与人们交往上的复杂奥妙,不能很好理解。他可能从来没有读过珍妮?奥斯丁;即便读过,他也肯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完全不得要领的作家;而一本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更会使他完全不明究竟。那些稍纵即逝但却关系重大的细微情节,那些如此使人诧异的犹豫不决以及那么动人心旌的亲昵举动——所有这些都从他那粗笨实际的掌握之中一概漏掉。他对两性间关系的处理便是特别典型的。这类题材在他小说中占有着相当的篇幅;而他的进入题材也是毫不回避,大胆之极,巨目圆睁,无所不至;然而他对各种关系中最称高妙的一种——爱情,却始终拿不出一幅差强人意的描述。它从他面前跑掉了:它的本质是太微妙、太隐私与太超脱飘逸了。不具备诗人的气质便描写不了爱情,而巴尔扎克就最缺乏诗人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