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
种豆
这时我的豆子,已经种好了的一行一行地加起来,长度总有七英里了吧,急待锄草
松土,因为最后一批还没播种下去,最先一批已经长得很不错了;真是不容再拖延的了。
这一桩赫拉克勒斯的小小劳役,干得这样卖力,这样自尊,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还不
知道。我爱上了我的一行行的豆子,虽然它们已经超出我的需要很多了。它们使我爱上
了我的土地,因此我得到了力量,像安泰一样。可是我为什么要种豆呢?只有天晓得。
整个夏天,我都这样奇妙地劳动着——在大地表皮的这一块上,以前只长洋莓,狗尾草,
黑莓之类,以及甜蜜的野果子和好看的花朵,而现在却让它来生长豆子了。我从豆子能
学到什么,豆于从我身上又能学到什么呢?我珍爱它们,我为它们松土锄草,从早到晚
照管它们;这算是我一天的工作。阔大的叶子真好看。我的助手是滋润这干燥泥土的露
水和雨点。而泥土本身又含有何等的肥料,虽说其中有大部分土地是贫瘠和枯竭的。虫
子,寒冷的日子,尤其土拨鼠则是我的敌人。土拨鼠吃光了我一英亩地的四分之一。可
是我又有什么权利拔除狗尾草之类的植物,毁坏它们自古以来的百草园呢?好在剩下的
豆子立刻就会长得十分茁壮,可以去对付一些新的敌人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四岁的时候,从波士顿迁移到我这个家乡来,曾经经过这座森林
和这片土地,还到过湖边。这是铭刻在我记忆中的往日最早的景象之一。今夜,我的笛
声又唤醒了这同一湖水的回声。松树还站在那里,年龄比我大;或者,有的已被砍伐了,
我用它们的根来煮饭,新的松树已在四周生长,给新一代人的眼睛以别一番的展望。就
从这牧场上的同一根多年老根上又长出了几乎是同样的狗尾草,甚至我后来都还给我几
时梦境中神话般的风景添上一袭新装,要知道我重返这里之后所发生的影响,请瞧这些
豆子的叶子,玉米的尖叶以及土豆藤。我大约种了两英亩半的冈地;这片地大约十五年
前还被砍伐过一次,我挖出了两三“考德”的树根来,我没有施肥;在这个夏天的那些
日子里,我锄地时还翻起了一些箭头来,看来从前,在白人来砍伐之前,就有一个已经
消失了的古代民族曾在这里住过,还种过玉米和豆子吧,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已
经耗尽了地力,有过收获了。
还在任何土拨鼠或松鼠窜过大路,或在太阳升上橡树矮林之前,当时一切都披着露
珠,我就开始在豆田里拔去那高傲的败草,并且把泥土堆到它们上面,虽然有些农民不
让我这样做,——可我还是劝你们尽可能趁有露水时把一切工作都做完。一清早,我赤
脚工作,像一个造型的艺术家,在承露的粉碎的沙土中弄泥巴,日上三竿以后,太阳就
要晒得我的脚上起泡了。太阳照射着我锄耨,我慢慢地在那黄沙的冈地上,在那长十五
杆的一行行的绿叶丛中来回走动,它一端延伸到一座矮橡林为止,我常常休息在它的浓
荫下;另一端延伸到一块浆果田边,我每走一个来回,总能看到那里的青色的浆果颜色
又微微加深了一些。我除草根又在豆茎周围培新土,帮助我所种植的作物滋长,使这片
黄土不是以苦艾、芦管、黍粟,而是以豆叶与豆花来表达它夏日幽思的。——这就是我
每天的工作。因为我没有牛马,雇工或小孩的帮助,也没有改良的农具,我就特别地慢,
也因此我跟豆子特别亲呢了。用手工作,到了做苦工的程度,总不能算懒惰的一种最差
的形式了吧。这中间便有一个常青的、不可磨灭的真理,对学者而言,是带有古典哲学
的意味的。和那些向西穿过林肯
和魏兰德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的旅行家相比,我就成了一个agricola laboriosu
s了;他们悠闲地坐在马车上,手肘放在膝盖上,疆绳松弛地垂成花饰;我却是泥土上工
作的、家居的劳工。可是,我的家宅田地很快就落在他们的视线和思想之外了。因为大
路两侧很长一段路上,只有我这块土地是耕植了的,自然特别引起他们注意;有时候在
这块地里工作的人,听到他们的批评。那是不打算让他听见的,“豆子种得这样晚!豌
豆也种晚了!”——因为别人已经开始锄地了,我却还在播种——我这业余性质的农民
想也没想到过这些。“这些作物,我的孩子,只能给家畜吃的;给家畜吃的作物!”
“他住在这里吗?”那穿灰色上衣戴黑色帽于的人说了;于是那口音严厉的农夫勒住他
那匹感激的老马询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犁沟中怎么没有施肥,他提出来,应该撤些
细未子的垃圾,任何废物都可以,或者灰烬,或者灰泥。可是,这里只有两英亩半犁沟,
只有一把锄代替马,用两只手拖的,——我又不喜欢马车和马,——而细未子的垃圾又
很远。驾车辚辚经过的一些旅行者把这块地同他们一路上所看见的,大声大气地作比较,
这就使我知道我在农业世界中的地位了。这一块田地是不在柯尔门先生的报告中的。可
是,顺便说一说,大自然在更荒凉的、未经人们改进的地面上所生产的谷物,谁又会去
计算出它们的价值来呢?英格兰干草给小心地称过,还计算了其中的湿度和硅酸盐、碳
酸钾;可是在一切的山谷、洼地、林木、牧场和沼泽地带都生长着丰富而多样的谷物,
人们只是没有去收割罢了。我的呢,正好像是介乎野生的和开垦的两者之间;正如有些
是开化国,有些半开化国,另一些却是野蛮国,我的田地可以称为半开化的田地,虽然
这并不是从坏的意义上来说。那些豆子很快乐地回到了我培育它们的野生的原始状态去,
而我的锄头就给他们高唱了牧歌。
在附近的一棵白桦树顶有棕色的歌雀——有人管它叫做红眉鸟——歌唱了一整个早
晨,很愿意跟你作伴。如果你的农田不在这里,它就会飞到另一个农夫的田里去。你播
种的时候,它叫起来,“丢,丢,丢了它,——遮,遮,遮起来,——拉,拉,拉上去。”
可这里种的不是玉米,不会有像它那样的敌人来吃庄稼。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它那无稽
之歌,像用一根琴弦或二十根琴弦作的业余帕格尼尼式的演奏,跟你的播种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宁可听歌而不去准备灰烬或灰泥了。这些是我最信赖的,最便宜的一种上等肥料。
当我用锄头在犁沟边翻出新土时,我把古代曾在这个天空下居住过的一个史籍没有
记载的民族所留下的灰烬翻起来了,他们作战狩猎用的小武器也就暴露在近代的阳光下。
它们和另外一些天然石块混在一起,有些石块还留着给印第安人用火烧过的痕迹,有些
给太阳晒过,还有一些陶器和玻璃,则大约是近代的耕种者的残迹了。当我的锄头叮当
地打在石头上,音乐之声传到了树林和天空中,我的劳役有了这样的伴奏,立刻生产了
无法计量的收获。我所种的不是豆子,也不是我在种豆;当时我又怜悯又骄做地记起来
了,如果我确实记起来的话,我记起了我一些相识的人特地到城里听清唱剧去了。而在
这艳阳天的下午,夜鹰在我头顶的上空盘旋,——我有时整天地工作,——它好像是我
眼睛里的一粒沙,或者说落在天空的眼睛里的一粒沙,它时而侧翼下降,大叫一声,天
空便好像给划破了,最后似裂成破布一样,但苍穹依然是一条细缝也没有;空中飞着不
少小小的精灵,在地上、黄沙或岩石上、山顶上下了许多蛋,很少有人看到过的;它们
美丽而细长,像湖水卷起的涟漪,又像给凤吹到空中的升腾的树叶;在大自然里有的是
这样声气相投的因缘。鹰是波浪的空中兄弟,它在波浪之上飞行视察,在空中扑击的完
美的鹰翅,如在酬答海洋那元素的没有羽毛的翅膀。有时我看着一对鹞鹰在高空中盘旋,
一上一下,一近一远,好像它们是我自己的思想的化身。或者我给一群野鸽子吸引住了,
看它们从这一个树林飞到那一个树林,带着一些儿嗡嗡的微颤的声音,急遽地飞过;有
时我的锄头从烂树桩下挖出了一条蝾螈来,一副迂缓的奇怪的、丑陋的模样,还是埃及
和尼罗河的残迹,却又和我们同时代了。当我停下来,靠在我的锄头上,这些声音和景
象是我站在犁沟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看到的,这是乡间生活中具有无穷兴会的一部
分。
在节庆日,城里放了礼炮,传到森林中来很像气枪,有时飘来的一些军乐声也传得
这样远。我远在城外的豆田之中,听大炮的声音好像尘菌在爆裂;如果军队出动了,而
我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整天恍恍惚惚感到地平线似乎痒痒麻麻的,仿佛快要出疹
子似的,也许是猩红热,也许是马蹄癌,直到后来又有一些好风吹过大地,吹上魏兰德
大公路,把训练者的消息带给了我。远远有营营之声,好像谁家的蜜蜂出窝了,因此邻
人们依照维吉尔的办法,拿出了声音最响的锅壶之属来轻轻敲击,呼唤它们回蜂房去。
等到那声音没有了,营营之声也住了,最柔和的微风也不讲故事了,我知道人们已经把
最后一只雄峰也安然赶回米德尔塞克斯的蜂房了,现在他们在考虑涂满蜂房的蜂蜜了。
我感到骄做,知道马萨诸塞州和我们的祖国的自由是这样安全;当我回身再耕种的
时候,我就充满了不可言喻的自信,平静地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继续我的劳动。
要是有几个乐队在演奏着啊,整个村子就好像是一只大风箱了,一切建筑物交替地
在嚣音之中一会儿扩张,一会儿坍下。然而有时传到林中来的是真正崇高而兴奋的乐句,
喇叭歌唱着荣誉,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痛痛快快地用刀刺杀一个墨西哥人,——我们为
什么常要容忍一些琐碎事物?——我就四处寻找土拨鼠和鼬鼠,很想表演我的骑士精神。
这种军乐的旋律遥远得像在巴勒斯坦一样,使我想起十字军在地平线上行进,犹如垂在
村子上空的榆树之巅微微摇曳和颤动的动作。这是伟大的一天啊,虽然我从林中空地看
天空,还和每天一样,是同样无穷尽的苍穹,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种豆以来,我就和豆子相处,天长日久了,得到不少专门经验,关于种植,锄地,
收获,打场,拣拾,出卖,——最后这一种尤其困难,——我不妨再加上一个吃,我还
吃了豆子,尝了味道的。
我是决心要了解豆子的。在它们生长的时候,我常常从早晨五点钟锄到正午,通常
是用这天剩余时间来对付别的事情。想想,人跟各种杂草都还可以结交得很亲热很奇异
呢,——说起这些来是怪累赘的,劳动的时候这些杂草已经够累赘的了,——把一种草
全部捣毁,蛮横地摧残了它们的纤细的组织,锄头还要仔细地区别它们,为了把另一种
草来培养。这是罗马艾草,——这是猪猡草,——这是酢酱草,——这是芦苇草,——
抓住它,拔起它,把它的根翻起来,暴露在太阳下,别让一根纤维留在荫影中间,要不
然,它就侧着身子爬起来,两天以后,就又青得像韭菜一样。这是一场长期战争,不是
对付鹤,而是对付败草,这一群有太阳和雨露帮忙的特洛伊人。豆子每天都看到我带了
锄头来助战,把它们的敌人杀伤了,战壕里填满了败草的尸体。有好些盔饰飘摇、结实
强壮的海克脱,比这成群的同伴们高出一英尺的,也都在我的武器之下倒毙而滚入尘埃
中去了。
在这炎夏的日子里,我同时代的人有的在波士顿或罗马,献身于美术,有的在印度,
思索着,还有的在伦敦或纽约,做生意,我这人却跟新英格兰的其他农夫们一样,献身
于农事。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要吃豆子,我这人天性上属于毕达哥拉斯一派,至少在种豆
子这件事上是如此。管它是为了吃,或为了选票,或为了换大米,也许只是为了给将来
一个寓言家用吧,为了譬喻或影射,总得有人在地里劳动。总的说来,这是一种少有的
欢乐,纵然继续得太久了,也要引起虚掷光阴的损失。虽然我没有给它们施肥,也没有
给它们全部都锄一遍草、松一遍土,但我常常尽我的能力给它们锄草松土,结果是颇有
好处的,“这是真的,”正像爱芙琳说过的,“任何混合肥料或粪肥都比不上不断地挥
锄舞铲,把泥上来翻身。”“土地,”他还在另一个地方写着,“特别是新鲜的土地,
其中有相当的磁力,可以吸引盐、力,或美德(随便你怎样称呼吧)来加强它的生命,
土地也是劳力的对象,我们在土地上的所有活动养活了我们,一切粪肥和其他的恶臭的
东西只不过是此种改进的代用品而已。”况且,这块地只是那些“正在享受安息日的耗
尽地力、不堪利用的土地”,也许像凯南尔姆·狄格贝爵士想过的,已经从空气中吸取
了“有生的力量”。我一共收获了十二蒲式耳的豆子。
为了更仔细起见,也因为柯尔门先生所报告的主要是有身份的农夫的豪华的试验,
曾有人表示不满,现将我的收入支出列表如下:
一柄锄头……O·五四
耕耘挖沟……七·五0——过昂了
豆种子……三·一二五
土豆种子……一·三三
豌豆种子……O·四0
萝卜种子……O·O六
篱笆白线……O·o二
耕马及三小时雇工……一.OO
收获时用马及车……0·七五
共计……一四·七二五元我的收入(patremfamillias vendacem,non emacem ess
eoportet),来自卖出九蒲式耳十二
夸特之豆……一六·九四
五蒲式耳大土豆……二·五0
九蒲式耳小土豆……二·二五
草……一·OO
茎……O·七五
共计……二三·四四元
赢余(正如我在别
处所说……八·七一五元
这就是我种豆经验的结果:约在六月一日,播下那小小的白色的豆种,三英尺长十
八英寸的间距,种成行列,挑选的是那新鲜的、圆的、没有掺杂的种子。要注意虫子,
再在没有出苗的位置上补种苗。然后提防土拨鼠,那片田地如果曝露在外,它们会把刚
刚生长出来的嫩叶子一口气都啃光的;而且,在嫩卷须延展出来之后,它们还是会注意
到的,它们会直坐着,像松鼠一样,把蓓蕾和初生的豆荚一起啃掉。尤其要紧的是,如
果你要它避免霜冻,并且容易把豆子卖掉,那你就尽可能早点收获;这样便可以使你免
掉许多损失。
我还获得了下面的更丰富的经验:我对我自己说,下一个夏天,我不要花那么大的
劳力来种豆子和玉米了,我将种这样一些种子,像诚实,真理,纯朴,信心,天真等等,
如果这些种子并没有失落,看看它们能否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能否以较少劳力和肥料,
来维持我的生活,因为,地力一定还没有消耗到不能种这些东西。唉!我对自己说过这
些话,可是,现在又一个夏季过去了,而且又一个又一个地都过去了,我不得不告诉你
们,读者啊,我所种下的种子,如果是这些美德的种子,那就都给虫子吃掉了,或者是
已失去了生机,都没有长出苗来呢。人通常只能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勇敢或怯懦。这一代
人每一年所种的玉米和豆子,必然和印第安人在几个世纪之前所种的一样,那是他们教
给最初来到的移民的,仿佛命该如此,难以改变了。有一天,我还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使我惊讶不已,他用一把锄头挖洞至少挖了第七十次了,但他自己却不预备躺在里面。
为什么新英格兰人不应该尝试尝试新的事业,不要过分地看重他的玉米,他的土豆、草
料和他的果园,——而种植一些别的东西呢?为什么偏要这样关心豆子的种子而一点也
不关心新一代的人类呢?我前面说起的那些品德,我们认为它们高于其他产物,如果我
们遇到一个人,看到他具有我说到过的那些品德,那些飘荡四散于空中的品德已经在他
那里扎根而且生长了,那时我们真应该感到满意和高兴。这里来了这样一种难以捉摸而
且不可言喻的品德,例如真理或公正,虽然量极少,虽然还是一个新的品种,然而它是
沿着大路而来了。我们的大使应该接到一些训令,去选择好品种,寄回国内来,然后我
们的国会把它们分发到全国各地去种植。我们不应该虚伪地对待真诚。如果高贵与友情
的精华已为我们所有,我们绝对不应该再让我们的卑鄙来互相欺骗、互相侮辱、排斥彼
此。我们也不应该匆忙相见。大多数人我根本没有见过,似乎他们没有时间,他们忙着
他们的豆子呢。我们不要跟这样的忙人往来,他在工作间歇时倚身在锄头上或铲子上,
仿佛倚身在手杖上,不像一只香菌,却只有一部分是从土地中升起来的,不完全是笔直
的,像燕子停落下来,在大地上行走着,——
“说话时,他的翅膀不时张开,
像要飞动,却又垂下了,——”
害得我们以为我们许是在跟一个天使谈话。面包可能并不总是滋养我们;却总于我
们有益,能把我们关节中的僵硬消除,使我们柔软而活泼,甚至在我们不知道患了什么
病症的时候,使我们从大自然及人间都找到仁慈,享受到任何精纯而强烈的欢乐。
古代的诗歌和神话至少提示过,农事曾经是一种神圣的艺术,但我们匆促而杂乱,
我们的目标只是大田园和大丰收。我们没有节庆的日子,没有仪式,没有行列了,连耕
牛大会及感恩节也不例外,农民本来是用这种形式来表示他这职业的神圣意味的,或者
是用来追溯农事的神圣起源的。现在是报酬和一顿大嚼在吸引他们了。现在他献牺牲不
献给色列斯,不献给约夫了,他献给普鲁都斯这恶神了。由于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摆脱掉
的贪婪、自私和一个卑辱的习惯,把土地看作财产,或者是获得财产的主要手段,风景
给破坏了,农事跟我们一样变得低下,农民过着最屈辱的生活。他了解的大自然,如同
一个强盗所了解的那样。卡托说过农业的利益是特别虔敬而且正直的(maximeque pius
quaestus),照伐洛说,古罗马的人“把地母和色列斯唤为同名,他们认为从事耕作的
人过的是一个虔敬而有用的生活,只有他们才是农神的遗民”。
我们常常忘掉,太阳照在我们耕作过的田地和照在草原和森林上一样,是不分轩轾
的。它们都反射并吸收了它的光线,前者只是它每天眺望的图画中的一小部分。在它看
来,大地都给耕作得像花园一样。因此,我们接受它的光与热,同时也接受了它的信任
与大度。我看重豆子的种子,到秋田里有了收获,又怎么样呢?我望了这么久广阔田地,
广阔田地却并不当我是主要的耕种者,它撇开我,去看那些给它洒水,使它发绿的更友
好的影响。豆子的成果并不由我来收获。它们不是有一部分为土拨鼠生长的吗?麦穗
(拉丁文spica,古文作speca,语源spe是希望的意思),不仅是农夫的希望;它的核仁,
或者说,谷物(granum,语源gerendo是生产的意思)也不是它的生产之全部。那未,我
们怎会歉收呢?难道我们不应该为败草的丰收而欢喜,因为它们的种子是鸟雀的粮食?
大地的生产是否堆满了农夫的仓库,相对来说,这是小事。真正的农夫不必焦形于色,
就像那些松鼠,根本是不关心今年的树林会不会生产栗子的,真正的农夫整天劳动,并
不要求土地的生产品属于他所占有,在他的心里,他不仅应该贡献第一个果实,还应该
献出他的最后一个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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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很吃力的把两扇沉重的老式拉门双手推到墙里面去。门这边是客厅。墙上挂 些中国山水画,都给配了镜框子,那红木框子沉甸甸的压在轻描淡写的画面上,很不相称,如同薄纱旗袍上滚了极阔的黑边。那时候女太太们刚兴用一种油漆描花,上面洒一层闪光的小珠子,也成为一种兰闺韵事。这里的太太就在自己鞋头画了花,沙发靠垫上也画了同样的花。然而这一点点女性的手触在这阴暗的大客厅里简直看不到什么。
门那边,陈宝初陈宝余兄弟俩在那里吃早饭。两人在他们姊夫家里住了一暑假,姊姊姊夫是太太老爷,他们便被称作大舅老爷二舅老爷,虽然都还是年纪很轻的大学生,宝初今年刚毕业。这一天,宝余只管把熏鱼头肉骨头抛到桌子底下喂狗吃,宝初便道:「你不要去引那个狗了!把这地方糟蹋得这样子!」宝余笑道:「你看这小家伙多有意思!」他见那丫头金香走了过来,越发高兴起来了,撕了一块油鸡逗的那狗直往桌子上蹦,笑道:「金香你看你看!」金香一眼瞥见宝初的脸色有点不快,便道:「哟!这狗得洗澡了!」一面又去拿扫帚簸箕,说道:「我来扫扫,是不能再给它吃了!」他一说,宝余就歇了手,讪讪的自去吃粥。
金香扫了地,又去捉狗,说:「去洗澡去。」这狗是个黑白花的叭儿狗,脸是白的,头上有些黑毛丝丝缕缕披下来,掩没了上半个脸,活像个小女孩子,瞪大眼珠子在那前溜海后面偷偷的看人。
金香把狗抱在怀中,宝余便凑上前是捞捞狗的下颔,笑道:「你看我们多美啊,前溜海儿……还带 这眼神儿,就跟你一样,就苦脸上没搽胭脂。」金香抽身待走,却被宝余一只手指住了狗的领圈。她道:「二舅老爷,你别瞎闹了。」宝余道:「怎么,你不搽胭脂的么?」金香道:「谁搽胭脂呢?」然而她的确是非常红的「红颜」,前溜海与浓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趋势,欺侮得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圆脸,细腰身,然而同时又是胖胖的。穿套花布的短衫长裤,淡蓝布上乱堆绿心的小白素馨花。她搭讪 就把狗抱走了,自言自语道:「狗几天不洗就要虼蚤多了!」宝余赶在她后面失惊打怪的叫了声:「喏,真的,这么多虼蚤!」金香倒给他吓了一跳,一回头,他便在她背上摸了一把,道:「喏,在这儿!在这儿!」金香恨道:「二舅老爷真是!」宝余涎脸笑道:「真是怎么?真是好,是罢?」金香早走了,也没听见。
宝初先一直没做声。虽说自己的兄弟,究竟是异母的。两人同是庶出,宝初的母亲死得早,那时候宝余的母亲还只有一个女儿,就把宝初拨给她,归她抚养了。后来又添了宝余。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宝初,本来就是个静悄悄的人,今年这一夏天过下来,更沉郁了些,因为从读书到找事,就像是从做女儿到做媳妇,对於人世的艰难知道得更深了一些。今天他实在有点看不过去了,金香一走他就说宝余:「二弟,你真是的,总这样子跟金香油嘴滑舌的——叫人看不起!让姊夫听见了,不大好。」宝余笑道:「你怎么啦?你总是看不得我跟金香说话,一来就这么一篇大道理!」他回到桌子上。
心不在焉的又捧起饭碗,用筷子把一碟子酱菜掏呀掏,戳呀戳的,兜底翻了个过。宝初道:「你这叫什么话?你也不想,我们住在姊姊家,总得处处留神点!」宝余道:「姊姊是我自己姊姊,给你这么说反而显得生分了!」宝初不言语了。
这里金香去到厨房里拎开水给狗洗澡,却见外老太太也在厨下,在那里调面粉。金香笑道:「老太太自己大清早起就在厨房里忙 口霍 口霍?」金香还是从前那个太太的人,自从老爷娶了填房,她便成为阮公馆里的遗少了,她是个伶俐人,不免寸步留心,格外巴结些。阮太太的母亲本是老姨太太,只有金香一个人赶她叫老太太。
这老姨太太生得十分富泰,只因个子矮了些,总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张整脸,原是整大块的一个,因为老是往下挂搭 ,坠出了一些裂缝,成为单眼皮的小眼睛与没有嘴唇的嘴。她出身是北京的小家碧玉,义和团杀二毛子的时候她也曾经受过惊吓,家里被抢光了,把她卖到陈府,先做丫头,后来收了房。
几十年了,她还保留 一种北方小户人家的情味,如同《儿女英雄传》里的张大妈。张大妈一看天色不大好,就说:「咱们弄些什么吃的,过阴天儿哪!」她也有同类的藉口,现在对金香就说:「我今天早上起来,嘴里发淡,想做点鸡汤面鱼儿吃!」她把调面的碗放到龙头底下加水,不料橡皮管子滑脱了,自来水拍啦拍啦乱溅,金香道:「哟,老太太溅了鞋上了!」老姨太无法看见自己脚上的鞋,因为肚子腆出来太远。金香疾忙蹲下身去为她揩擦了一番。
水开了,金香拎 一壶水挟 狗上楼去,不料她自己身上忽然痒起来了,脚背上,裤腰上,她慌了手脚,知道是狗身上的跳蚤,放下了狗,连忙去换衣裳。来到下房里,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都是些床铺箱笼,让虼蚤跳到床上去,那就遗患无穷。她转念一想,便把那壶热水,给狗洗澡的,权且倒在红漆脚盆里,脱下的衣服都泡在水里。门虽然关,她怕万一有人推门进来,便立在门背后。刚把一件汗背心从头上褪了下来,她的一套乾净衫裤搭在床栏杆上,去取时,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叫了声「咦?」忽然听见门外噗嗤一笑。她吓得脸上一红一白,忙去抵住了门,叫道:「嗳哟,二舅老爷——你把我的衣服还我!」宝余道:「不要你叫我二舅老爷!」金香道:「你是二舅老爷吗,叫我叫什么呢?谢谢你,先还了我再说罢!」宝余胆子也小,就不敢使劲把门顶开再看她那么一看,只说:「不行,你先好好的叫我一声再还你!」金香哀求道:「二舅老爷!请你还我!」宝余道:「告诉你叫你别叫二舅老爷吗!」金香摆了一会,把声音一变,道:「你再不还我,我要嚷了!」宝余笑道:「我知道你不敢嚷嚷!」金香赌气自把盆里的湿衣服捞出来绞乾了,胡乱穿在身上。
宝余究竟年轻,其实他也和她一样的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的。当下也就走开了,一路嘟囔 :「我倒看你怎么嚷嚷!」正遇见宝初迎面走来,宝初见他那神魂颠倒的样子,因问:「你这是干吗?」一眼看见他手里的衣服,就认得了,道:「这不是金香的衣裳吗?」宝余还有点梦梦糊糊的,带迷惘的微笑,道:「可不是!谁叫她强——她不好好叫我一声我真不还她呢!」宝初劈手夺过衣服,道:「你越闹越不成话了!」宝余如梦方醒,略有点诧异,睁大了眼睛,只说了声「喝!」便扬长而去。
宝初敲敲门,道:「金香!」金香听得出他的声音,便把门开了,她两只手努力牵 扯 ,不给那衣服黏在身上。宝初道:「怎么啦?湿的衣裳怎么能穿?」金香满面绯红,接过一叠衣服,低声道:「正要换,二舅老爷把我抢走了。」她那声音本就是像哭哑了嗓子似的那一种「澄沙」喉咙,声音一低,更使人心里起一阵凄迷的荡漾。宝初没说什么,就走了。阮太太一醒就揿铃叫人。老姨太照例来到女儿床前觐见,阮太太照例沉脸冷冷的叫一声「妈」。阮太太面色苍白,长长的脸,上面剖开两只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个无戏可演的繁漪,彷佛《雷雨》里的雨始终没有下来。
老姨太道:「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阮太太道:「还说呢!早上想睡一会儿总不行,刚才金香也不知跟谁在那里叽抓叽抓的?」抢了金香的衣服那件事情老姨太也略有风闻,她只「嗯……啊……」的应了一声,没敢答应。这时候伺候老姨太的荣妈给她送了牙签进来。她慢慢的剔牙,一只手笼嘴,彷佛和谁在耳语似的,带秘密的眼色。阮太太顿时起了疑心,问道:「她到底是跟谁在那儿闹呀?」老姨太道:「我刚才在楼底下做面鱼儿吃,倒没听见呀!」阮太太便道:「荣妈你去给我把金香叫来!」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趿上拖鞋。把金香叫了来大骂,金香先没则声,后来越骂越厉害,道:「你这丫头一定是在那里作嫁了!——你到底在那里嚷嚷什么?」金香哭道:「哪儿?是二舅老爷。……」阮太太越发恼,不但恼她的兄弟跟底下人胡闹,偏这么不争气,偏去想她丈夫的前妻的丫头——而且给人说一句现成话:他本是丫头养的,「贱种」——连她都骂在里头!她有苦说不出,只索喝道:「你这个死丫头!自己那样疯,还要说二舅老爷!你就少给我惹惹他们罢!下回你再敢招惹舅老爷们,我马上把你赶出去!」金香哭得呜呜的,还在那里分辩,被老姨太做好做歹把她推了出去,说道:「得了得了,去吧,下回少跟舅老爷们说话,下回别理他们!」
阮太太气的心口疼,点了根香烟倚在床上吸 ,说道:「我倒要问问二弟看,是怎么回事!」老姨太道:「宝余出去了,他们哥俩刚拿游泳衣说是到虹口游泳去了。」阮太太一只脚踏在床上穿丝袜。她因为瘦,穿袜子再也拉不挺,袜统管永远嫌太肥了,那深色丝袜皱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她蹙眉道:「妈,你也应该管管他们了!我也觉得来,二弟有时候也是爱说废话!」老姨太怯怯的咳嗽了一声,叹道:「嗳!他一年到头用功念书,回来说两句笑话都不让他说呀?不太憋闷了么?」阮太太怒道:「妈就是这样!你不说我跟他说!」老姨太深恐她措词太严厉,忙道:「得了得了,你也别生气了,我回头跟他说得了!」
老姨太怕女儿,怕儿子,也怕荣妈。荣妈是个大家风范的女仆,高个子,腰板挺得毕直,因为是旗人;一张忠心耿耿的长脸,像个棕色的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辈子於心有愧。那天荣妈背地里和老姨太说:「刚才姑奶奶告诉我,叫我给这金香找人家儿。」老姨太道:「她认真要想把她给了?我们姑奶奶也是——刚过门,把他们那边的老人全开发了。等会让人家说,连个丫头也容不住!」荣妈道:「可不是吗!——还说呢!这丫头,给人家,人家也不敢要。人都知道她跟少爷们疯疯傻傻的。老姨太,你也是得说说二少爷——跟金香那么拉拉扯扯,叫人看也是不像样子!您不想,自从老太爷过世,那么些年,该多苦呢!好容易这时候靠姑老爷,就是我们少爷们,也全仗 姑老爷照应他们。将来也还得仗 姑老爷照应他们。这样子要让姑老爷知道了。他准不乐意!」荣妈所说,老姨太就得受 。她连连点头,一摆手道:「你别罗嗦了,我知道,我回头是要跟他说的!」
宝初宝余一直到晚饭后方可回来。他们姊夫也有应酬,出去了。阮太太老姨太都在洋台上乘凉。宝余洗了个澡上楼来,穿堂里静悄悄黑魃魃的,下房里却有灯。他心里想可会是金香一个人在里面。若是别人,他就说是要拖鞋便了。当下把门一推,原来金香因为看见宝初回来了,她操作了一天,满脸油汗,见不得人,偷空便去拿一块冷毛巾擦了把脸,又把她的棉花胭脂打潮了一角,揉了些在手掌心上,正待拍到脸上去。她在黯淡的灯光下伛偻对准窗台上的一面小镜子,镜子两只脚站不稳,老是要分开成为一字式,虽然用根细绳子拴了,还是有点一溜一溜的。她又退后一步,刚把她的脸全部嵌在那鹅蛋形的镜子里,忽然被宝余在后面抓住她两只手,轻轻的笑道:「这可给我捉到了!你还赖,说是不搽胭脂吗?」金香手掌心上红红的,两颊却是异常的白,这时候更显得惨白了。她也不做声,只是挣扎,宝余的衬衫上早了嫣红的一大块。宝余那里顾得到那些,只看见她手臂上勒 根发丝一般细的暗紫赛璐珞镯子,雪白滚圆的胳膊彷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种魅丽的感觉,彷佛《聊斋》里的。宝余伏在她臂湾里一阵嗅,被她拚命一推,跌到了一个老妈子的床上去,铺板都差一点,打翻了,他一只白皮鞋带子没系好,咕咚一声滑落到地下去。接便听见有一个李妈在外面叫道:「金香,你去把澡盆洗一洗,大舅老爷要洗澡呢!」一语未完,把门一开,却万万想不到屋里是这个情形。宝余连忙爬起来穿鞋,金香低头立刻跑了出去,前溜海蓬蓬松松全部扫到两边去了。
面临洋台的起坐间里开无线电,正播送话剧化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热热闹闹满是无线电人物的声音,人却被撵到外面的黑暗里去了。里面外面各讲各的。宝初陪 阮太太老姨太坐在那老式大洋房的洋台上。那栏杆,每一根石柱上顶个和尚头似的石球,完全像武侠小说里那种飞檐走壁的和尚阴森森凝立的黑影。每次见到总有点感到突兀。究竟不是自己的家,这奇异的地方。在这里听 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世。荣妈拿了把芭蕉扇来要宝初给她写个「荣」字在上面,然后她就门口的灯光,用蚊烟香一点一点烙出这个字来。
宝初向阮太太说道:「刚才我们碰见阎小姐同她母亲。她母亲非常热络,一定叫我们明天上她家去吃饭。」阎小姐和他们是先后同学,她毕业以来,参预了好几种社会福利事业,兼管接送外宾,逐日在飞机场献花,等於生活在中国的边疆上,非常出头露面。她生乌黑的眼珠子,上小下大的粉团脸,脸的四周彷佛没剪齐,有点荷叶边式。见了人总是热烈而又庄重地拉手,谈上几分钟,然后又握手道别。
老姨太在旁说道:「可就是那个——那个阎小姐?说起来我们还有点亲戚呢!」阮太太道:「是谁家?」老姨太道:「喏,是那个阎裕衡的女儿。」阮太太道:「哦,我听见说阎裕衡新近进了外交部了呀!」她顿了一顿,接上去便道:「那个阎太太别是对你们有意思呢?」宝初微笑道:「不见得吧?」他已经在那里懊悔提起这件事,一只手搁在藤椅扶手上,只管把那上面的藤条一圈一圈的拆下来。老姨太道:「小姐多少岁了?」阮太太对於小姐的岁数并不感到兴趣,只说:「要给阎裕衡做女婿,要出去做事,有阎裕衡这样的丈人给荐荐,那还不容易么?靠你姊夫好了——给托了一暑假也没找到事,结果还是塞在自己徐州分行里。」
老姨太却又担忧起来,同宝初道:「哎,真的,那事是你去就,是罢?」阮太太道:「还是让他去好。二弟他那个孩子脾气,离开家哪行?」老姨太听了,方才放心。又道:「那这个阎家小姐……」宝初忙介面道:「那阎小姐要给二弟倒挺合式的,不知二弟的意思怎么样?」阮太太笑道:「那你呢?你也得自己留神点了,现在人都讲究自由恋爱了,单靠人介绍是不行的!」宝初笑道:「我想,对於这婚姻的事,现在真还谈不到了,我总想等我对於事业上有点成就才能讲这一点。」
正说 ,宝余来了。宝初便笑道:「你来正好,妈要给你讨媳妇儿呢!」阮太太道:「刚才你大哥说有一个阎小姐,我说挺好的——那样的人家哪儿找去?」宝余才坐下来又站了起来,走到栏杆边朝外望,淡笑了一声道:「啊,那阎小姐!满脸像要做外交官太太那样子——我不要,我够不上!」老姨太发急道:「你这叫什么话呢?你爸爸当时不是保加利亚国的第一任公使馆的一等秘书,你还是养在保加利亚国呢!」宝余并不答理,迳自走到屋里去拨无线电。阮太太跟了进来,冷眼看他,半晌方道:「哼!你洗了澡没换衣服啊?」宝余茫然道:「换了。」阮太太指他领口上一大块胭脂 子,冷笑道:「才换了衣服这儿衬了什么?」宝余低下头去看看自己,不禁紫涨了脸,马上一溜烟跑了。
李妈来请宝初去洗澡。老姨太向来只有和佣人们在一起话最多,这时候恰又引起了谈兴,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述与李妈听。宝初宝余的父亲放洋到保加利亚,就是带了她去的。她摇扇子道:「嗐!我那时候才十七岁!坐的那个船,那才大呢!是德国船,上上下下什么都是德国人,连西崽也是德国人,那伺候的真好!
——我那不是年青火气重,其实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上船的时候有一个西崽抢 来搀我,我可不好意思叫他搀,不知怎么一来他整个的撞了我怀里了,我摔起来给他一个嘴巴子,差点儿把人家打的掉了海里去了!那公使馆里房子讲究呢,开跳舞会,那舞厅真不像现在上海这些——又高又大,连那顶上都有一排玻璃窗,我带老妈子们扒在窗口往下看——那时候就是不开通:看见男男女女搂之抱之的,都臊死了!其实那赛金花不也就是跟他们那么混混!我们叫没她那么脸皮厚!——不过那也不行,就是我肯去我们老爷也不让去。那时候到底年青,记性好,还学法文呢,把字母全记住了——」当即悠悠的背诵起来,声音略有点幽默冷:「啊,倍,赛,呔……」
阮太太回到洋台上来,盘问李妈二舅老爷刚才可是跟金香在一起。宝余自己心虚,换了衬衫之后一直没出来乘凉,阮太太后来差人去请二舅老爷吃西瓜,他只得来了。阮太太若无其事,先谈一些别的,忽然和颜悦色的问道:「你们明天到阎家去是吃晚饭还是吃中饭啊?」宝余道:「我不高兴去。」老姨太道:「为什么呢?人家好好的请你们嚜!」
宝余撅 嘴道:「我不高兴去嚜!等会废话又多了!」阮太太道:「你就是这么没长进!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拣肥的,成天的跟丫头们打打闹闹,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宝余道:「姊姊就是这样!我说我不愿意上阎家去又惹出你这一套来!」阮太太冷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你以为我不看见就不知道啦?两个人揪在床上打,给人家说的成什么话?刚才你衬衫上衬的什么,你自己心里该明白!你姊夫要是知道了不是连我都要看不起了!」老姨太忙道:「姊姊说的都是好话,你明天去吃顿饭又怕什么呢?」宝余无奈,紧蹙双眉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得了!」
次日,他独自到阎家去赴宴,宝初就没去。那天晚上阮太太夫妇与老姨太都围 无线电听舞台上马连良的转播。宝初不懂戏,听了一会,便下楼来到自己的房间里,没想到有人在里面。他和宝余的两张床都推到屋角里去了,桌椅也挪开了,腾出一块空地来,金香蹲在地下钉被。通客厅的两扇高大的栗色的门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墙。地下铺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绨,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五尺见方的红艳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金香赤脚踏在上面,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
宝初呆了一呆,金香一抬头看见了他,微笑 ,连忙就站起身来,她有一双圆口布鞋放在旁边地板上,她穿上了鞋,走去把窗台上晾的几张市民证防疫证拿给他看,皱眉笑道:「大舅老爷,这是在你衣服口袋里的,我洗的时候没看见,连衣裳给扔了水里了!这一张是电车月季票罢?」
金香却又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一半是猜的。」宝初低声道:「你真聪明。」金香道:「从前我们太太有时候一高兴,也教我认两个字——闹玩儿。」她自谦地一笑,却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她把那张月季票按在窗台上慢慢的抹平了,道:「这上头小照都掉下来了——」宝初把那一叠文件拿在手里翻,并没有照片夹在里面。那一张半边脸上打了个蓝色印戳子的二寸照片,是不是给她留了下来呢?她继续说道:「字也糊涂了。我给你晒乾还能用罢?」宝初道:「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要用了,我后天就走了。」金香不禁怔住了,轻轻的道:「你走?你上哪儿去呀?」宝初道:「姊夫给我在徐州的银行里找了个事。」金香沉默了一会,倒淡淡的一笑道:「呵,怪不得呢,太太叫我给你钉被,我想这热天要棉被干吗?」
说 ,她就又去钉被,这回没脱鞋,双膝跪在那玫瑰红的被面上。宝初不由主的也跟过来,也在她旁边跪下了,彷佛在红毡上。金香别过头去望了望房门口,轻轻道:「你快起来,快起来!」他把她的手握住了,她便低下头去,凑到她缚在腕上的一条手绢子上拭泪。是红泪,因为她脸上的胭脂的缘故。
宝初到底听了她的话,起来了,只在一边徘徊 ,半晌方道:「我想……将来等我……事情做得好一点的时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时候……」金香哭道:「那怎么行呢?」
其实宝初话一说出了口听 便也觉得不像会是真的,可是仍旧嘴硬,道:「有什么不行呢?我是说,等我能自主了……你等我,好么?你答应我。」金香摇摇头,极力的收了泪,脸色在两块胭脂底下青得像个青苹果。她又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答应你,我知道不成呀!——哟,你看我糊里糊涂,那么大一根针给我戳了那儿去了?」越是心慌越找不到,她把棉被一处处捏过来,道:「可别扎了棉花里头去了,那可危险!」宝初便也蹲下身来帮她找,两人把一床被掀来掀去半天也没找到。「就让这根针给扎死了也好,也一点都不介意」,他心里未免有这样的意念。
然而临走那天她觑空又同他说了一声:「针找到了。」别在她胸前的布衫上。意思他可以放心了,他听了反而有点失望,感到更深一层的空拒。可是,不都怪他自己么?他也很知道她为什么回得他那么坚决——只是因为他不够坚决的缘故。
坐在黄包车上,扶 个行李卷,膝下压 个箱子,他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裤袋里去,看有没有零碎票子付车钱。一摸,却意外地摸出一只白缎子糊的小夹子,打开来,里头两面都镶玻璃纸罩子,他的市民证防疫证都给装在里面。那白缎子大概是一双鞋面的零头,缎子的夹层下还生出短短一截黄纸绊带。设想得非常精细,大约她认为给男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有比这更为大方得体的了,可是看上去实在有一点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与市民证刚刚一样大,尺寸过於准确了,就嫌太小,宝初在火车站上把那些证书拿出来应用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筒进去了,因为太麻烦。
但总是把它放在手边,混在信纸信封之类的东西一起。那市民证套子隔一个时期便又在那乱七八糟的抽屉中出现一次,被他无意中翻了出来,一看见,心里就是一阵凄惨。然而怎么也不忍心丢掉它。这样总有两三年,后来还是想了一个很曲折的办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图书馆里借了本小说看,非常厚的一本,因为不大通俗,有两页都没有剪开。他把那市民证套子夹在后半本感伤的高潮那一页,把书还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欢这本书,想必总是比较能够懂得的人。看到这一页的时候的心境,应当是很多怅触的。看见有这样的一个小物件夹在书里,或者会推想到里面的情由也说不定。至少……让人家去摔掉它罢!当时他认为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过后便觉得十分无聊可笑了。
他渐入中年,终於也结了婚。金香是早已嫁了。姊姊姊夫对於宝初这个太太也还赞成,可是为了一桩小事到底还是把姊姊给得罪了。姊姊向来有一个毛病,喜欢托人捎带物件,而且范围很广,不像一般的太太们限於从香港带丝袜呢绒。她虽然终日在家不过躺躺靠靠,总想把普天下的人支使得的溜转。她一直常叫宝初从徐州带东西来,已经不大满意他了,说他不会做事。他结婚之后她一定要荐一个老妈子给他带去。宝初觉得很不值得这么许多麻烦,他太太呢,也怕是非,不愿意让一个亲戚那边的人窥见他们家庭生活的一切琐屑,省一点,费一点,都叫人议论。那老妈子其实也不怎么想去,因为听说内地住家要挑水的。然而阮太太全都怪在宝初身上,十分不乐。宝初那时候在徐州分行里做到会计科主任的位置,就再也升不上去了。他早就应当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阔不起来的。
有一年放春假,他单身一个人到上海来看牙齿,有两只牙齿蛀坏了需要拔。宝余和阎小姐结了婚以后,阎小姐不大看得起老姨太,因此老姨太至今还住在女儿家里。宝初来探看了老姨太两次,然而他还是宁可另外耽搁在一个朋友那里。老姨太新装了一副假牙,宝初去找的就是和她同一个牙医生。牙医生住在一个公寓里,要乘电梯上去。这一天他去,已经有一个小大姐抱一只狗立在电梯里。宝初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比当初的金香还要年纪小些,不过十五六岁:一双倒挂瓜子眼,一脸惫赖的神气。照规矩仆役不可乘电梯,那开电梯的便向她蹙额叱道:「去去去!」那小大姐并不答言,只发出一股狗的气味。这时候正有一群娘姨大姐买了菜回来,嘻嘻哈哈乘机一拥而入,开电梯的虽然咕哝,也就顺便把她们带了上去了。人声嘈杂,宝初彷佛听见人唤了声「金香」,他震了一震,简直疑心是他自己自言自语,叫出声来了。挤得密密层层的,实在无法看见,又不便过分的伸头探脑。但是回想到刚才那些人走进电梯,彷佛就是很普通的一群娘姨大姐,并没有哪一个与众不同的。可见如果是她,也已经变了许多了,沉到茫茫的人海里去,不可辨认了。那么,不看见也罢。电梯门上挖出个小圆窗户,窗上镶一枝铁梗子的花。只一瞥,便隐没了。再上一层楼,黑暗中又现出一个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电梯在三楼停了,又在四楼停了,里面的人陆续出空,剩下的看来看去没有一个可以是金香的。
他离开上海前一天又到姊姊家去了一次。那天晚上宝余的太太也在那里,她和从前做阎小姐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觉得体态松腴,更像个雪人了。雪白的脸上嵌两颗乌黑的眼核,腮上淡淡的抹红了两块。应酬起人来依旧是那么庄重而又活泼。宝初看看她,觉得也还不差,和他自己的太太一样,都是好像做了一辈子太太的人。至於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们为妻,或是不要娶她们为妻,现在来都也无法追究了。
他有点惘惘的,但是忽然一注意,听见阮太太说要添一个佣人,老姨太道:「真的,你不会叫那个金香来?她做事倒挺好的。」老姨太一直对金香很有好感,因为「那孩子嘴甜。」阮太太酸溜溜的道:「她不是嫁的挺好吗?做老板娘了!」老姨太道:「哪儿?我那天去看牙,看见她的呀!托我给找事;她就在牙医生下头有一家子,说那人家人多,挺苦的。说她那男人待她不好,也不给她钱,她赌气出来做事了,还有两个孩子要她养活。」阎小姐含笑问道:「是不是就是从前爱上了宝余的那个金香?」
宝初只听到这一句为止。他心里一阵难过——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他去站在窗户跟前,背灯立,背后那里女人的笑语啁啾一时都显得朦胧了,倒是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听,彷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