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住在潇湘馆。潇湘馆里还住着紫鹃、雪雁、春纤和几个小丫头,还有一只会学舌的鹦哥,还有呢?别忘了那只冬去春来的燕子。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都知道“杨妃”指的是宝钗,“飞燕”指的是黛玉。但别光以为是“环肥燕瘦”的借喻,其中另有寓意,哀怨凄婉。宝钗放过,先谈黛玉。本回内写道:“(黛玉)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昨儿可告我不曾?叫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下一扇纱窗,让燕子回家,这看似闲闲的一笔,读者容易放过。不能,这是黛玉独有的性格“音符”,没有这日常的“散文”,就不会有《红楼梦》的美学。曹雪芹太有意了,“燕子”这个词在在前八十回里,出现了五次,有三次是属于黛玉的。后四十回里,一次也没有。高鹗露怯了,他听不懂曹雪芹的“音乐”,他没有呼应。
第六十七回,馈土物颦卿念故里一折,写道:“惟有林黛玉,他见江南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因想起他的父母来了。便对着这些东西挥泪自叹,暗想:我乃江南之人。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只身一人,可怜寄居外祖母家中,而且又多疾病。除外祖母以及舅母、姐妹看问外,哪里还有一个姓林的亲人来看望看望,给我带些土物来,使我送送人,妆妆脸面也好。可见人若无至亲骨肉,是最寂寥,极冷清,极寒苦,没趣味的。想到这里不觉就大伤其心来了。”这一段哭诉,没有“诗”,趋向于无穷苦。不同于可以排遣自己的《葬花词》。最、极、极三个词,使音调羽声悲裂,弦就要断了。其实,黛玉自从进了贾府,就有挥之不去的寄人篱下之感,这和燕子十分相似。所以,黛玉一首诗、一首词里都有“燕子”。
第十七、十八回,黛玉替宝玉写了《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酒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为什么要黛玉写这首并不好的颂圣诗呢?我只要指出“杏帘”谐音“幸怜”,“桑榆燕子梁”,喻燕子失所,就知道这首诗依然是黛玉自伤身世的。
再看第七十回,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一折,黛玉写的“唐多令”:
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倦,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黛玉的“唐多令”,有出处。步得是吴文英的“唐多令”《惜别》的原韵: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语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遣词、意境都从吴文英词翻出,燕子一再成为漂泊的象征,属于黛玉无疑。
需要补充的是:为了强调黛玉燕子飘泊的性征,曹雪芹为她配了“和声”——紫鹃。紫鹃就是杜鹃。清朝同治年间的女诗人王素琴《读友兰姊题红楼梦传奇偶成》:
杜鹃湘馆一心知,镇日熏香侍绣衿。
叫道不如归去好,胜他鹦鹉解诗吟。
杜鹃又叫子规,啼声听似“不如归去”。紫鹃真是黛玉的知心女婢,孤苦生涯的忠实伴侣。当然还有雪雁,这个从小就跟随黛玉的懵懵懂懂的小丫头。雁可不就是一个跟着一个,飞着他们的漂泊之旅的吗?
文章写完了,怎么写结语呢?我蓦地想起了韩偓的《宫词》:
绣裙斜立正销魂,侍女移灯掩殿门。
燕子不来花著雨,春风应自怨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