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我怎样成为小说家?

2025-02-01 20:4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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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中国籍作家 香港公开大学授予我这个光荣的学位(荣誉文学博士)让我不胜惶恐之极。其实感觉是浪得虚名,受之有愧。因为一般来讲,博士起码要精通三门以上的语言,要著作等身,要学贯中西。我就是会写两篇小说而已,中文都讲得不流利,英文呢,跟着老葛(注:美国汉学家葛浩文先生、莫言作品英文译者)学了一个厕所的单词,现在也忘记了。所以我是没有语言财富的,起码没有语言天分的,起码在学外语方面。以后会经常地把这个头衔在我的书上印出来。我也会把我这一次接受学位拍的照片放得很大,挂在我们家的墙壁上,让我父亲好好看看这个相当于副县级的位置,这个儿子还是有点出息的。 其实讲什么我也没有想好,刚才校长先生说莫言是一个有远大志向的作家,我觉得这个对我是过分的夸奖,我从来就是没有什么远大志向的,我的志向,我的野心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逐渐膨胀。我小的时候完全像个小动物一样,因为我出生在五十年代中期,当我有了记忆力的时候,当时是中国大陆经济最困难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的吃饭和穿衣都很成问题,有很多老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 我们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是每天一睁眼睛想到的,就是去搞点吃的东西来填自己的肚子,至于穿的都无所谓了,在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来讲,十岁以前基本上都是赤身裸体,没有那么多衣服。到了夏天,如果你到我们村庄里去,你就会发现小孩都是光着屁股,没有衣服穿,并不是说我们喜欢裸体,是我们确实穿不起衣服。所以一直到我二十岁的时候,我每年有两件衣服,夏天一件褂子,冬天再在这件褂子里边再套上一层褂子,中间絮上一层棉花,如此而已。在这种状况下,说一个人有什么远大志向,就有点夸张了。我觉得人都是物质环境的产物。只有在这种吃得很饱,穿得很暖,住得很舒适的情况下,才会产生这样那样的想法,才会有关于文学、关于艺术方面的追求和要求。对于六十年代中国农村的孩子来讲,几乎没有出过极其天才的个别人物,大多数的人都是没有任何跟文学和艺术有关的联想,联想到的只有食物。当时我想我的最大的理想,就是怎样能够吃上一顿饱饭,怎么样能够进入城市,怎么样能够脱离农村,这种愿望实际上是我们许多年轻人的一种最高的理想。而要实现这个愿望,难度也非常之大。人实际上都是环境的产物,用一句农村的老话来讲就是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在哪个山头砍哪个山头的柴火,所以我刚才辩白,我没有什么远大志向。 没有远大志向,我怎么又走向了文学的道路呢?这个也跟我村庄的一些人有关系,大概就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的邻居有一个大学毕业生,当然如果大家对大陆比较了解的话或者从大陆来的人就会知道。中国的一九五七年曾经有反右派的运动,当时的很多知识分子,包括一些在校大学生都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直接给遣返回故乡,剥夺了他们吃国家公家粮的权利,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这个大学生邻居,就是在学校被划成右派,当然现在就是叫错划成右派,回到家乡就跟我天天在一起劳动。他因为是大学中文系的,后来又当过中学语文的教员,对文学还是比较了解,经常在劳动的间隙里,向我们灌输有关文学的一些话题。他讲当时他在济南的时候,认识一位在山东省比较有名的作家,说这个作家特别腐败,究竟腐败到什么程度呢?这个作家一天三顿吃饺子,就是早晨吃饺子,中午吃饺子,晚上还吃饺子,我们当时认为这还是人吗?这不是神仙吗?只有神仙才有可能一天三顿吃饺子。因为我们当时一年都吃不上一次饺子,只有在好的年景的时候才有可能在春节大年初夕夜里吃一顿饺子,而且那饺子还是两种皮的,一种是黑皮粗面的,一种是白皮白面的。这个作家竟然可以一天三顿吃饺子,我就感觉到如果一个人能够当上作家,那这个理想这个目标一定是非常远大。我当时就这样问他,我说:「叔叔,如果将来我能够写出一本小说来,我是不是可以一天三顿吃饺子?」 他说:「没问题,只要你写出一本书来,保证让你一天三顿吃上饺子。」我想我最早的关于文学的,关于当作家的梦想,就是冲着一天三顿饺子开始了…… 所以我的小说一开始就是这样,然后又涉及阶级斗争,既然是有好人就必定要有坏人,而且还有很多暗藏的阶级敌人,有从台湾坐着气球飘过来的,当时我不知道人坐着气球不可以飘过来。能够坐着气球飘过来的,是台湾的传单。一到刮东南风的时候,因为我们那个地方离青岛比较近,属于东南沿海,经常在春天的时候,有台湾的气球带着台湾的宣传品在我们头上降落。我们拾起来一看,看到台湾的楼房这么漂亮,台湾人穿得也很好,后来就交上去,村里的领导马上就当作一个重要的线索,立刻向公安局报告。谁如果把台湾飘来的传单藏住的话,就是一个政治事件,很可能要吃很大的苦头。但是通过这些空中飘过来的东西我们也知道,台湾的人实际上生活得并不像我们所宣传的或想像的那么差,可见台湾的这些宣传还是有作用的。当然我们在刮西北风的时候,也往那飘气球,飘过去的肯定有大陆最漂亮的东西给他们看…… 总而言之,我是在社会的经济如此贫困,社会的政治如此压抑的状况下出生长大,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文学梦想,离真正的文学理解相差甚远。我心目中的小说,和当时社会上的流行小说也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把村里的一些书借过来看了以后,才慢慢地在头脑中也有关于真正的文学的概念,比如说村庄里面总还是有十几部书,比如《三国演义》、《聊斋志异》、《隋唐演义》,这种古典的章回体的小说,这些小说我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有时是帮助人家干活,有时是用别的方式、别的东西来交换,把我们村里这十几本书看完以后,当时我以为我已经把天下所有的书都读完了,我当时就以为我差不多离博士不远了。后来我当兵以后,我进了县里的图书馆,一进去才发现,原来如此多的书,我还没有看,那还只是个县图书馆。到了现在,我如果进了一个北京的大图书馆的话,我更感觉自己一辈子读书也读不完,九牛一毛。 刚才校长阁下说,我是一个敢于讲实话的作家。这点我确实是同意的,如果因为我讲实话授给我荣誉博士的话,我倒可以当之无愧……(节选自二○○五莫言于香港公开大学接受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典礼上的演讲,文字据视频录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