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选自《史记》
魏其武安侯列传
【原文】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彊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於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馀,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 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於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驩甚,无厌,恨相知晚也。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
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於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驩而去。
【翻译】
灌将军夫是颍阴人。灌夫的父亲是张孟,曾经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受到灌婴的宠信,便推荐他,官至二千石级,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吴楚叛乱时,颍阴侯灌何担任将军,是太尉周亚夫的部下,他向太尉推荐灌孟担任校尉。灌夫带领一千人与父亲一起从军。灌孟年纪已经老了,颍阴侯勉强推荐他,所以灌孟郁郁不得志,每逢作战时,常常攻击敌人的坚强阵地,因而战死在吴军中。按照当时军法的规定,父子一起从军参战,有一个为国战死,未死者可以护送灵柩回来。但灌夫不肯随同父亲的灵柩回去。他慷慨激昂地表示:“希望斩取吴王或者吴国将军的头,以替父亲报仇。”于是灌夫披上铠甲,手拿戈戟,召集了军中与他素来有交情又愿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几十个人。等到走出军门,没有人敢再前进。只有两人和灌夫属下的奴隶共十多个骑兵飞奔冲入吴军中,一直到达吴军的将旗之下,杀死杀伤敌军几十人。不能再继续前进了,又飞马返回汉军营地,所带去的奴隶全都战死了,只有他一人回来。灌夫身上受重创十多处,恰好有名贵的良药,所以才得不死。灌夫的创伤稍稍好转,又向将军请求说:“我现在更加了解吴军营垒中路径曲折,请您让我再回去。”将军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恐怕灌夫战死,便向太尉周亚夫报告,太尉便坚决地阻止了他。等到吴军被攻破,灌夫也因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把灌夫的情况向皇上汇报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担任中郎将。过了几个月,因为犯法而丢了官。后来到长安安了家,长安城中的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他的。汉景帝时,灌夫官至代国国相。景帝去世,当今皇上武帝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强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调任灌夫担任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又把灌夫内调为太仆。二年,灌夫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恐怕窦太后杀灌夫,调派他担任了燕国国相。几年以后,又因犯法丢官,闲居在长安家中。
灌夫为人刚强直爽,好发酒疯,不喜欢当面奉承人。对皇亲国戚及有势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对他们表示尊敬,反而要想办法去凌辱他们;对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许多士人,越是贫贱的,就更加恭敬,跟他们平等相待。在大庭广众之中,推荐夸奖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士人们也因此而推重他。
灌夫不喜欢文章经学,爱打抱不平,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无不是杰出人士或大奸巨猾。他家中职累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的食客少则几十,多则近百。为了在田园中修筑堤塘,灌溉农田,他的宗族和宾客扩张权势,垄断利益,在颍川一带横行霸道。颍川的儿童于是作歌唱道:“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闲居在家虽然富有,但失去了权势,达官贵人及一般宾客逐渐减少。等到魏其侯失去权势,也想依靠灌夫去报复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了自己的人。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结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声。两人互相援引借重,他们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间那样密切。彼此情投意合,没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在服丧期内去拜访丞相,丞相随便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恰值你现在服丧不便前往。”灌夫说:“您竟肯屈驾光临魏其侯,我灌夫怎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请允许我告诉魏其侯设置帷帐,备办酒席,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详细地告诉了魏其侯,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买了肉和酒,连夜打扫房子,布置帷帐,准备酒宴,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就让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等到中午,不见丞相到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记了这件事?”灌夫很不高兴,说:“我灌夫不嫌丧服在身而应他之约,他应该来。”于是便驾车,亲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只不过开玩笑似地答应了灌夫,实在没有打算来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来到门前,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门去见他,说:“将军昨天幸蒙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备办了酒食,从早晨到现在,没敢吃一点东西。”武安侯装作惊讶地道歉说:“我昨天喝醉了,忘记了跟您说的话。”便驾车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气。等到喝酒喝醉了,灌夫舞蹈了一番,舞毕邀请丞相,丞相竟不起身,灌夫在酒宴上用话讽刺他。魏其侯便扶灌夫离去,向丞相表示了歉意。丞相一直喝到天黑,尽欢才离去。
灌夫闲居在家,虽然富有,然而却没有权势,那些卿相、侍中一类有官位的宾客越来越少。等到魏其侯失去了权势,也很想依靠灌夫整一整那些以前巴结他而后抛弃他的人,而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的关系与列侯、宗室有个交往,抬高自己的身价。两人相互援引借重,来来往往亲密的像父子一样。彼此非常投契,非常要好,没有一点嫌忌,只恨相识得太晚了。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驩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的姐姐死了,灌夫为她服丧。一天,灌夫去拜访丞相,丞相慢悠悠地说道:“我本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的,可惜恰巧碰上了你在服丧。”灌夫说:“将军肯屈驾光临魏其侯家,我灌夫岂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请让我告诉魏其侯做好请客的准备,将军明天早上早早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把邀请武安侯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魏其侯。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买了许多肉和酒,连夜打扫房屋,早早地布置起来,直到天明。天蒙蒙一亮,魏其侯就让门下的人在宅前等候。但一直等到中午,丞相还是没有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了这事了吗?”灌夫心里很不高兴,说:“我虽在服丧,但仍然答应陪他来赴会,他应当前来才是。”于是,灌夫驾了车,亲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答应灌夫的话只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根本没有真要去的意思。等到灌夫找上门来,丞相还睡着没起来。于是,灌夫进去见他,说:“昨天幸蒙将军答应到魏其侯家去做客,魏其侯夫妇置办了酒宴,从一大早到现在,都还没敢动一口呢!”武安侯作出惊讶的样子道歉说:“我昨天喝醉了酒,忘掉了跟你说过的话。”武安侯就让驱车前往魏其侯家,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气愤。喝酒喝到将醉,灌夫起舞助兴,舞毕邀请丞相,丞相竟然不肯起身,灌夫便在席间的谈话中讲了冒犯丞相的话。魏其侯就把灌夫扶走了,向丞相赔礼道歉。丞相就在魏其侯家喝酒,一直喝到夜里,欢欢喜喜地尽兴告辞而去。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如饥似欢而去。
元光四年的春天,丞相上奏说,灌夫家在颍川,横行霸道,百姓深受其苦,请求皇帝查办处理。皇上说:“这本来就是丞相职内的事情,何须请示。”而灌夫也掌握了丞相的一些秘密事,如非法牟取财利,接受淮南王的贿金,并说过很不适当的话语等,后来宾客在中间调停劝解,双方才停止了纠纷,彼此和解。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闲,遂止,俱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