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个化名"小石头"的网友,曾在网上发帖,将《红楼梦》与《水浒传》的异同进行了很风趣的对比,帖子说:《水浒传》是写男人的,《红楼梦》是写女人的;《水浒传》张扬一个义字,《红楼梦》渲染一个情字;《水浒传》中男人的据点是水泊梁山,《红楼梦》中女儿的天地是大观园;水泊梁山男人多女人少,大观园中女人多男人只有一个;梁山的女人比男人还勇猛,大观园中的男人比女人更柔情;梁山好汉大碗喝酒,红楼女儿小杯品茗;梁山好汉酒后杀人,红楼女儿茶后作诗;《水浒传》中有个玄母圣庙,《红楼梦》中有个太虚幻境;玄母庙中有个玄母娘娘,太虚幻境有个警幻仙姑;娘娘托梦宋江,仙姑托梦宝玉;梁山好汉都是天罡地煞,红楼女儿多是痴男怨女;水泊梁山最后被招安,大观园最后遭查抄,都是悲剧。可以说,《红楼梦》是一部"女《水浒传》",是一部"柔《水浒传》",是一部"反《水浒传》"。
这位"小石头"网友虽然只是寥寥几笔游戏文字,谈了"女《水浒传》"结论,却没有深入分析其背后潜藏的原因,但不容忽视的是,"小石头"网友确实从感性认识出发,发现了一个很有道理的文学现象:《红楼梦》与《水浒传》虽然作品风格迥异,故事人物天壤,但在叙事结构方法上确有许多相似之处;将《红楼梦》与《水浒传》加以对比研究,也是文学研究中的比较文学方法,无疑属于科学的方法。笔者在此顺着"小石头"网友的思路,继续对《红楼梦》与《水浒传》文学创作上的模仿和借鉴加以进一步分析研究。
《水浒传》有三种版本,即120回本《忠义水浒传》,100回本《忠义水浒传》和70回本金批《水浒传》。解放后广泛发行的70回本《水浒传》,乃是在金批《水浒传》基础上,经当代人删节后的作品,已不完全是古典小说原貌。如果说《红楼梦》创作过程中曾经模仿借鉴过《水浒传》,那么其借鉴对象乃是金圣叹评点的70回本《水浒传》。朋友们都知道金圣叹"腰斩"《水浒传》的故事。金圣叹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学家,一生评点了大量的"才子书",以《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和《西厢记》合称"天下六才子书",经他"腰斩"后的《水浒传》全称为《金圣叹批语第五才子书水浒传》。
金圣叹(?---1661),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为人瑞,字圣叹。苏州人,明诸生,入清以后,因哭庙案被杀。金圣叹为人玩世不恭,为文怪诞奇诡,一生喜爱评点文学作品,尤以"腰斩"《水浒》而出名。所谓"腰斩"《水浒传》,就是将原本《忠义水浒传》的后半部分,即梁山好汉受招安后征辽、征王庆、征方腊等内容全部砍去,只保留书的前七十回,到梁山泊英雄大聚义排座次为止,并在后面添写了一段卢俊义"惊噩梦"的故事,让卢俊义梦中见到梁山一百零八个英雄好汉一个个被杀,以这样的大悲剧结局结束全书。金圣叹还将原本《忠义水浒传》的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改为《楔子》,使《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变成第一回,并在全书中加了许多独具风格的批语。
比较一下《红楼梦》与金批《水浒传》的开头和结尾,可以明显看出模仿借鉴的痕迹。金批《水浒传》的开头是《楔子》,即原书的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描写的是因为发生了瘟疫,皇帝委派张天师去祈禳瘟疫,结果被洪太尉"误走妖魔",将九天玄女娘娘困住多年的一百零八个妖魔放走,托生人世。由此展开了梁山一百零八个好汉造反的故事。《红楼梦》的开端与此大同小异,"开卷第一回"即为《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甲戌本也搞出了一个《楔子》。描写甄士隐梦中看见"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受警幻仙姑之托,携带"一干冤孽"去投生,也就是"造历幻缘"。由此展开了大观园中诸多女儿铸情的故事。以上足见《水浒传》"妖魔投生"与《红楼梦》"冤孽转世"开端的异曲同工!
再比较一下《水浒传》与《红楼梦》的结尾:经金圣叹腰斩的《水浒传》,在第七十回梁山英雄排座次后面,添加了一段卢俊义"惊噩梦"的故事,表现梁山英雄最后全部被杀的悲剧结局,从而避开了原书《忠义水浒传》写英雄们一个个战死或冤死的郁闷文字,以暗示悲剧的方式结束全书。《红楼梦》前八十回文字是作者原稿,后四十回乃后人补写,不完全符合悲剧结局,并非作者原意。作者关于结局部分的原稿被借阅者"迷失",但脂批也透漏了结局的内容,即"警幻情榜",把姐妹们排成"正册"、"副册"、"又副册",每册十二人,合计三十六人,相当于《水浒传》之三十六天罡;嗣后有"三副"、"四副",究竟排到多少"副",脂砚斋没说清,根据书中女儿的人数,排到"八副"当无问题,去掉前面的"副册"、"又副册",合计六册,每册十二人,即七十二人,相当于《水浒传》之七十二地煞。正副册合计一百零八个女儿,相当于《水浒》之一百零八将。这种结尾方式与《水浒传》一百零八将排座次的方式不是也惊人相似么?
《红楼梦》后半部分会不会逐一去写众多女儿的悲剧下场呢?笔者认为不会。《忠义水浒传》前半部分写一百零八将梁山聚义,用了七十回篇幅,后半部分逐一写梁山好汉的死,用了五十回篇幅,金圣叹砍去后五十回,以梦幻形式暗示悲剧结局,不仅达到了悲剧效果,也使故事更集中更精彩了。笔者对《红楼梦》结局有一个大胆的推测:作者《红楼梦》创作的后期阶段,有意效仿金圣叹"腰斩"《水浒传》,自己删去了原创《石头记》后半部分关于结局的内容,以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亲睹"警幻情榜"作为结尾,用太虚幻境的判词曲子来暗示十二钗最后下场,并用宝玉梦中被夜叉扯下迷津,暗示自己的人生结局。这同金圣叹腰斩《水浒传》后用"卢俊义惊噩梦"暗示梁山好汉结局的结尾方式是完全相同的。
这就是说,《红楼梦》这一创作阶段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内容,并不在今本《红楼梦》第五回位置,而在全书的结尾位置。张爱玲先生在《红楼梦魇》中也曾推测,宝玉的太虚幻境之梦,本来不在书前的第五回,而在结尾的部分,很可能在马道婆魇魔宝玉、凤姐之后,宝玉是因为遭到魇魔而致病,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方做"太虚幻境"噩梦的。不过由于《红楼梦》创作没有最终完成,所以我们现在看不到"警幻情榜"的精彩文字。
需要说明的是,《红楼梦》小说第一句话劈头就是"此书开卷第一回也",红学界对此大惑不解,因为这是一句废话,也不似小说开头。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怪事呢?原因也在于《红楼梦》作者创作中模仿金圣叹。金圣叹"腰斩"《水浒传》,将原书开卷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改写成《楔子》,将第二回作为第一回,依此类推。这样,原书的"开卷第一回"事实上成了"楔子"的代名词。因此,在《红楼梦》开头写上这样一句话,意在表明,以下文字表面上看是"第一回"故事,但事实上是《楔子》。在《红楼梦》书中交代曹雪芹披阅增删是,有这样一段批语: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批语明确透露了这段文字原来就是楔子。
何谓楔子?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批语交代:"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以瘟疫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为楔,楔出天师;以天师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为楔,楔出游山;以游山为楔,楔出开碣;以开碣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所谓正楔也。"《红楼梦》楔子也是如此:以"末世"为楔,楔出甄士隐;以甄士隐之梦为楔,楔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以二仙师为楔,楔出"石头"和"一干冤孽"下凡。两部楔子,可谓异曲而同工也。《红楼梦》的《楔子》和《水浒传》的《楔子》一样,所写故事都是为了交待书中人物的来历,与书中人物及其生活故事并没有密切联系,呈现游离状态。
《红楼梦》和《水浒传》的相似之处,还在于都是以"石头"记录的文字面目出现的小说。《水浒传》开头,洪太尉放走妖魔时,见到一个"石碣",石碣上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人皆不识"的文字;结尾时,又掘出了这个"龙章凤篆、蝌蚪之书"的石碣,上面记录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姓名的英雄榜,方有一百零八个英雄排座次之举。《红楼梦》开端也是空空道人见到大荒山"石头",石头上面有记录石头下凡经历的文字;结尾时,也应该有记录一百零八个女子姓名的"警幻情榜"。《水浒传》"从空中放出许多罡煞,又从梦中收拾一场怪诞"(明王圻《稗史汇编》),《红楼梦》何尝不是从空中放出许多"冤孽",又从梦中收拾一场奇闻。
再从作品的思想艺术风格上看,《红楼梦》与《水浒传》也有诸多类似之处。《水浒传》专写好勇斗狠的男人,突出张扬一个义字;《红楼梦》专写柔情似水的女人,着力渲染一个情字。《水浒传》中在天上设计了一个玄母圣庙,在地上设计了一个水泊梁山,作为天罡地煞的出处和归宿;《红楼梦》中在天上设计了一个太虚幻境,在地上设计了一个大观园,作为痴男怨女的出处和归宿。"小石头"网友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女《水浒传》",是一部"柔《水浒传》",是一部"反《水浒传》",的确是真知灼见。
不仅如此,《红楼梦》与《水浒传》的章法结构,也实在是太类似了。《水浒传》写一百零八个好汉,是组团式的故事结构,"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金圣叹批语),从史进、林冲、鲁智深、武松、宋江、柴进、李逵、卢俊义等主要人物的事迹分段描写,最后总归梁山泊排座次。《红楼梦》写一百零八个女子,也是从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迎春、贾探春、金钏、晴雯、袭人、鸳鸯、司棋等主要人物的经历一段段描写,"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最后总归大观园"排情榜"。可以说,《水浒传》是一百零八个阳刚的英雄同归梁山泊,《红楼梦》是一百零八个阴柔的女杰同归大观园。在结构上看,《红楼梦》几乎就是金圣叹《水浒传》的翻版。
《红楼梦》与《水浒传》的人物性格,类似之处就更无以复加了。金圣叹这样评价《水浒传》:"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水浒传》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一样,便只写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红楼梦》正、副、又副十二钗合计三十六个女子,同样是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全书大概一百多个女儿性格,真是一百多样,绝无雷同。与其它小说人物性格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比较,《红楼梦》与《水浒传》,可谓如出一辙,绝无可与其比肩之作品。
《红楼梦》和《水浒传》在人物形象刻画上,都属于极见功力的力作。金圣叹论《水浒传》"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勒,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同为粗卤性格,表现却个个不同。《红楼梦》写姐妹们的悲剧性格都是自误,张爱玲认为:"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同为自误性格,原因也个个不同。
用金圣叹的说法,《红楼梦》与《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江州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岗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奇才如海"。《红楼梦》宝玉祭金钏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宝玉祭情雯一篇,一发奇绝。贾琏偷灯姑娘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偷尤二姐一篇,一发奇绝。薛蟠调戏柳湘莲挨打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柳湘莲救薛蟠一篇,一发奇绝。亦可谓真正奇才如海。金圣叹说施耐庵"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红楼梦》作者何尝不是如此,主子祭丫头、贵人偷下女,粗人偷情,都是极难下笔的题目,他却不怕,偏要写出两篇。脂砚斋对《红楼梦》这种"正犯不犯"手法的评价,正是从金圣叹评批《水浒传》处得来。
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和脂砚斋评点《红楼梦》,也有诸多共同之处。金圣叹说《水浒传》的"文法"主要有:"草蛇灰线法","倒插法","夹叙法","大落墨法","绵针刺泥法","背面铺粉法","弄引法","獭尾法","正犯法","略犯法","极不省法","极省法","欲合故纵法","横云断山法","胶鸾续弦法"等。《水浒传》的这些"文法",也正是《红楼梦》的惯用文法,从脂砚斋批语中可以看出,金圣叹所指出的这些"文法",《红楼梦》作者都极为熟谙,并在创作中能够熟练运用,特别是"草蛇灰线法","绵针刺泥法","背面铺粉法","正犯法","略犯法","欲合故纵法","横云断山法"等,在脂批中经常提到。
更有意思的是,文学界一般都认为,施耐庵创作《水浒传》,是在杭州进行的,书中水泊梁山的原型并不在山东梁山,而是按照杭州西溪湿地为原型描写的。笔者考证《红楼梦》的作者是洪升,洪升就是杭州西溪人,书中大观园的原型也是西溪湿地。施耐庵是元末明初人,当时的西溪十分荒凉,遍地芦苇,所以《水浒传》中出现了无边无际的"蓼儿洼"。洪升是清初人,此时的西溪早已形成了众多的明代园林建筑,正所谓"衔山抱水建来精"。但仍保留着面积很大的芦苇荡,书中的"芦雪庵"原型就是西溪的"秋雪庵",秋季芦花如雪,正是西溪最显著的特征。
杭州自古人杰地灵,人文积淀深厚,中国历史上的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泰半出自杭州。这固然与杭州人历来爱好文学的传统有关,也与杭州优越的出版传播环境有关。明清两代在杭州持续了几百年的"啸花轩",可以说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民间出版社,明清两代浩如烟海般的言情文学和艳情文学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啸花轩"出版发行的。《红楼梦》与《水浒传》这种前后相继的关系,其中原委,难道不发人深思么?
笔者考证《红楼梦》的原始作者是康熙朝的杭州西溪大文人洪升,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为同乡,二人在不同时代,以同一地点作为故事背景,分别创作出"男女"两部《水浒传》,应该不是完全偶然的现象。《水浒传》开篇就是"洪太尉"误走"妖魔",《红楼梦》何尝不是"洪上舍"误走"冤孽"。洪升家族在宋代"父子公侯三宰相",由"洪太尉"联想到自己的祖宗,以"洪上舍"误走"冤孽"形式,仿照《水浒传》"石碣"故事,反其意而创作《石头记》,并非难以联系在一起的推测。
让时光倒流到五十五年前,正直抗战时期,内迁到重庆的中央大学的师生们正在举行一次学术座谈,这里先引一段座谈纪实,以便让后辈的我们也进入“角色”。
十二月十一日晚上,在文学院一教室的内外,拥挤着两三百人,在黯淡微黄的烛光下面,他(她)们兴奋地听着、谈着、笑着,这是本系第一次学术座谈会的热烈场面,讲题是“水浒传与红楼梦”,讲师是李长之教授。最先,主席学术股长潘君,用四川官话说明举行座谈会的意义……词毕,便由李长之教授就本题作半小时的演讲,这时本系系主任汪辟疆先生,赶来参加,并且为大家讲了十多分钟的话,讲完,即见谈锋屡起,参加同学共提出问题十余则,有问难,有反驳,也有补充李先生的见解的,往来论辩,直到十点钟才宣告散会。然而散会之后,还有人围着李先生讲“眼泪的确不是女人的弱点”呢!
此刻,我们仿佛也挤进了教室,同当年的学生一样的心情,急于聆听李长之先生的主题讲演。李先生首先声明,他纯是一种客观的、剖析的、鸟瞰的态度,“我并无爱憎,…既不爱林黛玉,也不恨薛宝钗,更不想加入梁山泊(鼓掌)。我只是把这两本书的异同,就我所能见到的,作一个客观的分析”。他从十个方面指出了两者的不同,其要点为:一、背境的不同,即平民与贵族的不同。而且《水浒》游侠式的传奇,是墨子精神的继续;《红楼梦》却是儒道思想的合流,道家的个人主义、儒家的家庭中心,都为它所接受了。二、意识的不同,《水浒》是不满现状,要求反抗,描写落魄江湖的亡命之徒,而《红楼梦》则在现状中求享受,写温暖的家庭。夏天最好读《水浒传》,因为它写得痛快;冬天最好读《红楼梦》,因为它写得温暖。(听众鼓掌)三、《水浒》的人物是男性的,甚至女性也男性化;《红楼梦》是女性的,有的男子也女性化了。表示男子感情的,大都是“怒”;代表女性感情的是“哭”。四、《水浒传》里的恋爱,是唯物的,单看潘金莲和西门庆就够了;《红楼梦》中的恋爱,可说是柏拉图式的,是理想的、形而上式的。宝玉一遇见黛玉就说“我前辈子见过”,这“前辈子”就是形而上的了。(听众大笑)五、更可以说,前者的恋爱是写实的,金钱高于一切;《红楼梦》的恋爱是浪漫的,以感情为重心。六、《水浒传》是壮年的,《红楼梦》的人物是少年。七、就美的观点说,《水浒传》是壮美,是雕刻,属单纯的美,而《红楼梦》是优美,是绘画,彩色繁复。八、《水浒》是史诗,《红楼梦》是抒情诗;《水浒》也抒情,抒大众之情,《红楼梦》单抒个人的感情。九、创作的过程不同,《水浒》实是许多短篇小说的集合,至于《红楼梦》,即有人续做,也不过两个人。十、长篇和短篇不在篇幅的不同,而在短篇没有个性的发展。《红楼梦》中,宝玉的恋爱,则由“感观之恋爱”,进入“心理的恋爱”,到达“人格的、哲学的恋爱”,有这样长的发展史,所以说《红楼梦》是长篇小说。李先生继而提出了两者的相同点:一、都有形而上的思想,都假定有两个世界。二、都描写寂寞,别看这样热闹的两部书,可都是寂寞之至的。三、都是细腻作品。四、都是伟大的作品。
紧接着系主任汪辟疆先生在讲话中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他说从小喜欢看三部书,就是“太史公”、《水浒传》和《红楼梦》,“因为只有这三部书,才是真正的历史书。我们知道历史的中心,应该是广大的社会和群众,不是狭小的庙堂”,不能“只看见廊庙上的几顶红顶子就完了”。汪先生认为“《红楼梦》的意义更重大,它是一部民族史。”“作者有亡国之痛,所以他书中的人物,都是满人,不是汉族;他骂贾府里除了石狮子以外,都没有干净人……这就是种族观念的透露。这一把辛酸泪,也即是亡国泪,不是普通的清泪水”!总之“应该要用读历史的眼光去读它,才不辜负这种伟大的作品”。
先生的主题讲演和独到见解引起了学生的浓厚兴趣和一连串的提问,虽经整理者简化归纳为十大问题,但仍可以感受到往来论辩探讨的热烈气氛。兹举数端,以窥一斑。
首先,学生对《红楼梦》所写是“温暖的家庭”、作者的思想是“求享受”提出质疑。认为“《红楼梦》的家庭,宝玉是不满意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出走”?“作者显然是暴露了一个悲惨的家庭的画面。这个家庭无论怎样,也不能说它是个温暖的家庭”。当然作者的思想不能等同于主人翁的思想,但确实厌恶享受,以享受为无益,“试看宝钗做寿时,念给大家听的寄生草有‘试回头,真无趣’的结语,甄士隐被僧道点化的《好了歌》,就可知作者的态度了”。李先生答曰,“不然,宝玉生成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到散时也就无可如何了。所以他在未散时,总尽量的享受,这就是彻头彻尾的享受形态……”听者又对曰,“我想也不然,因为这是宝玉沉迷时的现象,作者不过是想加倍地衬出他解悟的笔法。”“其享受是一种洗炼,原不是作者最终的意义,所以我说《红楼梦》作者的态度,是非享受的。”
话题移到了大家更感兴趣的红楼女儿身上,有人“极正经的”发问:“李先生说从前少年多爱林黛玉,现在青年多爱史湘云”,到底哪个可爱呢?(众大笑)又有人问:“我平日观察,大家都爱薛宝钗,(众笑)到底薛宝钗的评价怎样呢?”李先生巧妙地借用刘盼遂先生的话来回答这个问题。刘先生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喜欢薛宝钗,因为他能干、识大体,是个好主妇;但是在精神上,我们却不愿有个打算盘、挂钥匙的爱人。”李先生指出“这就是艺术与实际有距离的问题”。
对于汪先生“《红楼梦》是一部民族伤心史”的观点,有同学提出疑问:“照胡适之、俞平伯诸人的考证,大家都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一人的自传,怎么会又是一部民族的伤心史呢?”这个问题虽因时间关系未及展开讨论,但汪先生关于妙玉的答问却引来了一段有趣的插曲。有一位站着的男同学,很关心地问:“妙玉的结局怎样?她到哪儿去了?”汪先生答:“她回慈溪老家去了!”(大家愕然静寂)汪先生接着说:“这实在是一个不得已的解答,因为相传《红楼梦》是纪明珠家事的,宝玉是纳兰成德,妙玉便是姜西溟,据陈康祺《郎潜纪闻》讲,成德对西溟说:‘家大人十分器重老师,早就想请老师出山,不过老师总不肯礼遇大总管某人,此后请老师对他稍加颜色。’西溟拍案大怒说:‘我教你一年,你还对我说这样的话,真是白教了。”于是卷起行李,一气归隐慈溪,所以我说妙玉回到慈溪去了。”(众大笑)
最为热烈的,要数围绕“眼泪是感情的表现吗”这一问题引发的一场论辩,颇有短兵相接、快速推挡的味道。有一位女同学挺身而起愤愤地说:“刚才李先生说,男性的感情是‘怒’,而女性的感情是‘哭’,因此《水浒传》是男性的,而《红楼梦》是女性的,哭里面含有眼泪,意思说,眼泪是女性的弱点似的。(众鼓掌)我以为眼泪不是女人的弱点,(鼓掌)而且《水浒传》中也不是没有眼泪,豹子头林冲夜奔的时候,不是也洒了几点英雄泪么?”(众鼓掌)李先生急起来声明说:“我并没有说眼泪是女人的弱点。”(众大笑)这位女同学仍然不服,“我是说李先生话里有这种意思,好像在李先生的一本著作中,也显明说到这点。”(众大笑)这时一个男同学幸灾乐祸似地加一句说:“不错,这本著作是《苦雾集》,商务出版的。”(笑声更大)李先生没奈何了,眉头一皱,站起来像个老练的外交部长回答新闻记者似地说:“不!我的著作中也没有说过这点!”(笑声与掌声并作)这位女同学振振有辞地说下去:“不管怎样,眼泪总不光是女人的,(鼓掌)《水浒传》中也不是没有眼泪!所以‘哭’、眼泪,只是感情的表现。如果不是,请问是什么?”这时后面忽然有声,大家回过头去,一位穿黑大衣的同学幽幽地说,“我可以告诉你,眼泪是感情的走私!”(众大笑鼓掌)李先生接着严肃地说:“是的,《水浒传》中也有眼泪,但,眼泪至少不是理智的表现,(众笑)我可以更举一个例,林冲在黑松林被绑在松树上,要被水火棍打死的时候,突然飞出一条禅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鲁智深,替林冲解了围,林鲁相见,不觉悲喜交集,都落下泪来。但是要知道,这是一种兄弟之爱的泪,不是儿女泪。反过来说,《红楼梦》中也不是没有‘怒’,不过那种‘怒’是撕扇子,不盖被子,不吃饭的怒法,这是属于女孩儿的怒法,(众大笑鼓掌)而且男性与女性,“怒”与“哭”,都是象征对比的说法,请大家不要太看呆了。”
此外还提出了“《红楼梦》的结局”、“大观园在哪里”、“太虚幻境的意义”等问题,各有精彩。至于上举“女儿泪”的讨论,李先生带总结性的发言似乎也还没能完全打住,直到散会还在那里围着先生讲个不休呢。
我们真应当感谢这座谈记录的整理者,不仅保存了发言的内容,而且呈现出会场的气氛和与会者的神情口吻,使人如临其境。时隔半个世纪,今天当我们重温这次学术座谈之时,仍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既亲切又新鲜。觉得亲切,不仅因为里面一些熟悉的名字就是自己的师长,更因为当年的师生竟然和我们有相类的感受和相同的问题;觉得新鲜,是因为他们的所想所言,无不带有时代的印记和个性的色彩,为今人所不曾经历和不可重复。谁说《红楼梦》不是一棵常青树呢,围绕着她永远有古老而新鲜的话题。
“历过一番梦幻”,这是人人都会有的人生体验。上文所记座谈会的主讲人李长之和他提到的刘盼遂两先生,在五、六十年代,笔者作为学生在校园内还常见到他们,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当时他们已不能或极少上课。从座谈会纪要可以看出,他们当年曾经那样地谈笑风生、幽然谐趣,和学生无所拘束地平等交流、论辩探讨。任教南京的汪辟疆先生虽无缘得见,他对学问的执着和谈吐的风趣亦可在此略窥一二。这一切,今人只能以想象得之,恍如梦境。
《红楼梦》所展现的生活画卷和包涵的内在意蕴,确实丰富深邃、难以穷尽。试看这份纪要所归纳整理的十大问题,有哪一个不是似曾相识,永远引发着人们的求解欲望和探索兴趣!无论是笔者自己作为青年学生和日后忝为教师面对青年学生的时候,都曾提出和遇到这样的问题。对于黛、钗、湘、妙等红楼女儿个性和命运的关注和评说,对于主人公和作家人生态度的叩问和求索,对于大观园和太虚幻境的寻迹和拟想,等等,都会被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重复和出新,足见《红楼梦》葆有恒久的生命力,启示着艺术和人生的真谛。从研究的层面看,作品本身的探讨和比较固然是多数人的兴趣所在,而自传和索隐诸说也自有学者执着地坚守,足见红学研究的多元和多彩。
历史不会重复,历史却可能有惊人的相似。目下时兴“老照片”,在这张学术的老照片中,使人重温一个依稀相同的梦境,不失为一件有趣和有益的事。
水浒传
分-合-分
红楼梦
合-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