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是亲人,又不是朋友,素昧平生的一个外国人,竟然写了一部以鲁迅为主人公的小说。嗯,权当是小说吧。《惜别》。写于1945年。中译本面世却是最近的事了,2006年1月。说到2006,真是一个巧合,因为100年前,也就是1906年初春,鲁迅正好揣着题有“惜别”二字的藤野先生的照片,离开仙台,回到东京,开始弃医从文生涯。而太宰治君在该书中记录的,就是鲁迅在仙台医专的那段生活。准确地说,是太宰治君根据鲁迅鲜有记录的仙台生活创造的另一段生活。
太宰治写鲁迅,正如今人写李白,写孔子,写阮籍,写陶渊明,难逃“隔靴抓痒”之嫌疑。因为今人能做的,无非是附史料之骨架,发挥个人想象,补充血肉,尽量示人以肥满形象而已。何况太宰治从未到过中国,地域或传统的差异,势必导致其思考和理解的偏颇,把握人物恐怕也会粗砺一些吧。
另外,作为文化经典,它有局限的一面:即使成为小说的一部分,写者的想象并不能太过随意,否则难免落入滑稽尴尬境地。所以,干这类差事,往往有悖小说风格,即拘束多于恣意。写鲁迅嘛,自然更甚。家喻户晓的一个人物,相距这个年代也不算遥远。夸张点说,其音容笑貌还温热着呢。
于是,当他,当西方文明冲击下摇摇欲坠的满清政府统治下的中国,当与松岛极为相似的中国名胜——西湖出现在一个从未到过中国的日本人笔下时,读起来免不了心生异样。是尴尬吧。也许是别扭。就象从未谋面的网友有一天突发其想写起我家这只猫的趣事:啊,那只大眼猫……啧啧。事实上,他哪里见过我的猫啊,只是看了我关于猫的一篇文章而已。
太宰治君写《惜别》之前,想必也是花费了大量时日,用来啃《大鲁迅全集》啦,用来啃《鲁迅传》啦,如果细心点读,还能发现字里行间明显余留的 “食之不化”的痕迹。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闰土》、《拿来主义》、《藤野先生》隐隐约约的影子。
“天黑后,乘着蓬船在两岸都是豆麦的河上通过,都是没有大人跟着的小孩,年龄稍大的孩子轮流划船。月色朦胧在河的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兽脊似的,远处的渔火闪闪烁烁,此时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忧伤的短笛声。”呵呵。有谁会说,这不是太宰治君理解下的《社戏》呢?
关于《惜别》,是这样的,太宰治虚构了一位老医师,此君乃鲁迅好友。某天,记者的来访令老医师打开记忆闸门,于是,四十年前,鲁迅在仙台医专短暂时日里的学习、交友、思想便历历呈现于我们眼前。包括鲁迅去日本的原因:父亲久病不治;故土现状悲惨;愤而把科学作为人生方向等等。当然,其中不排除有掺入太宰治个人想法的可能。“去日本留学,绝非仰慕日本固有的国风,说到底,应该学习的还是西方文明,只因为日本已经成功地将西洋文明去粗取精,并归为己用……”。此处,既可看作太宰治对鲁迅《拿来主义》精神的延用,也能看到他对日本现状的过度自信。似乎正好应和了写《鲁迅》的竹内好君所言,《惜别》里分明萦绕着不可忽视的浓郁的太宰治“自恋”情结。
还真是。《惜别》里几乎处处洋溢作家对日本的赞颂之情。提到日本的清洁。提到民风的积极,“无论在哪儿,你都找不到倦怠的身影。”真是对一个民族最真诚的褒扬。仔细想来,《惜别》最吸引我的,还是作家对仙台的那些描写。读来十分温暖。酷似繁盛太平时期开封城的街市容貌。比如,令人怀念的酒馆、荞麦馆、罗店、斗鸡菜馆,烧烤、年糕小豆汤、烤红薯、寿司、野猪肉、鹿肉、火锅、牛奶店、咖啡店……还有大商场、面包厂、糕点店、洋货店、乐器店、又有书籍杂志店、干洗店和洋酒厂、照相馆、台球厅,夜间花店……但实际上,仙台果真是那般温和淡雅、如梦中桃源吗?我只知道,写这本书之前,太宰治曾经花费无数日夜,孜孜查阅大量仙台资料。太宰治也许根本不熟悉仙台。于是,此君的写作意图就很明确了。抛开内阁情报局和文学报国会的政治目的,即大东亚之和睦,太宰治其实还有一个更美好的愿望:试图凌驾于日本之上,对其做全面审视。表面上,他是在发掘一个答案,即日本的土地在外乡人眼里所映现的景象,留学生对东京,对仙台的认识与感受。实质上,他是在向人们展示隐藏在民族深处美的根源。
说实话,无论从丰富性,还是神秘感,比起《惜别》,太宰治本人似乎更象一部阴郁小说。此君的人生真是起伏波折得厉害。参与左翼运动,反抗地主家庭,与艺妓恋爱。曾三次自杀,两次由情人陪同赴死。第一次,情人死了,他侥幸获救。第二次,与情人山崎富荣投河,终于如愿,双双死于非命。是在1948年。很难相信,太宰治的每一场爱情都能浓烈至此,或许,对他而言,爱情这玩意,已经无关对象,只关乎爱情本身,只关乎他的内心罢了。每一个爱情狂其实就是一个自恋癖吧。
说到生与死,前些天跟红猪伉俪在杭大食堂谈论书事八卦。当时提到《惜别》里一笔带过的“穷光蛋弟弟”周作人。他的日常生活细节。据说周氏在窘迫年月,也不忘托人从香港捎回零嘴云云。足见其对生的热望。尽管他在《知堂回想录》里说:“寿则多辱,多活一年,不过是多些屈辱,没什么值得说的。”但比起太宰治的厌世,周作人的零嘴,不能不说是一种质朴的可爱。
太宰先生自己在《东京物语》中写到,出版社让他写的。于是他开始侧面了解鲁迅,最后还见了面。
太宰治说过他一辈子只爱过银座的常子。
大载脂为什么会选上鲁迅?这是一个很重要,打不打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