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之“道”与道教之“道”——兼与儒家之“道”的比较
在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的语境之中提及“道”这个字,很容易就会让我们想到“道家”与“道教”。“道”在中国哲学史上是一个非常宽泛并且非常重要的范畴和概念,不只是道家、道教讲“道”,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的许多家派,都有自己的“道”论,例如儒家、墨家等。当然,道家与道教讲“道”的地方最多,“道”是道家与道教中的最高范畴。然而,各家各派的“道”,却有着不同的内涵。因此,厘清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各家各派的“道”,对于理解其学说体系无疑具有重要的作用。本文试图从“道”的原本含义出发,着重辨析道家之“道”与道教之“道”,并与儒家之“道”进行一番探究性的比较,以期对中国哲学史上的“道”的范畴有一个深入的了解。
一、“道”之释义
什么是“道”呢?据东汉许慎著的《说文解字》载:“道,所行道也。从首走,一达谓之道。”所谓“一达”就是指有一定的方向。东汉刘熙所著的《释名》是一部专门探求事物名源的佳作,其《释道》篇说:“道,一达曰道路。道,蹈也;路,露也。言人所践蹈而露见也。”这里的“道”是道路的意思,而且道路是人走过才显露出来,这是“道”的最初本义。又如《诗经》中的《邶风•谷风》云:“行道迟迟”,《秦风•蒹葭》云:“道阻且长”,《小雅•何草不黄》云:“行彼周道”,《小雅•大东》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以及《周易》中“履”的卦辞“九二”所云“履道坦坦”等,这些“道”也是道路的意思。
因为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又引导人行走,所以“道”进一步引申,有行走、经过、疏导、引导、治理等意思。如《尚书•禹贡》所云“九河既道”,《论语•为政》中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荀子•王霸》中所言“故古之有大功名者必道是也”,《释名•释言语》中又云“道,导也,所以通导万物也”,这些“道”就是上述引申的含义。
由于“道路”这一最初含义,“道”又引申为途径、方法、手段的意义。比如《庄子•齐物论》:“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诗经•大雅•生民》:“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等,其中的“道”就是指方法的意思。作为方法的“道”,也常常作为某种正确的原则。
由此再一步引申,“道”就有万物变化与人之行为的道理、原则、道理、规则、规律等的含义。如子产讲“天道远,人道迩”,是从规律的意义上说的;如孔子讲“天下有道”、“无道”,是从社会法则的意义上说的;讲“道之将行”、“未行”,是从其行为的目的指向的意义上说的。《论语•学而》中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季氏》中又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由礼乐征伐自诸候出”,其中的“道”就是指做人或治国的道理。《易传•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形而上者之谓道,形而上者之谓器”,这里的“道”就是规律或法则的意思。
除上述之外,“道”有时也表示言、说的意思。《论证•宪问》曰“夫子自道也”,《孟子•滕文公上》曰“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梁惠王上》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这里的“道”,基本的意思是言说,但其中也隐含着谈论、讨论等含义,具有理论的意思。
总的说来,在中国古汉语中,“道”的最初含义是道路,是一种具体的对象;进而被中国古人引申为达到某个目标的途径与方法,由此又被抽象为道理、规律、原则等含义,成为一种抽象的对象;进而言之,“道”被抽象成具有形上意味的对象,作为最高本体范畴的“道”,就是从“道”的原初含义中脱胎而出的。“道”最核心内涵始终与其最原初的意义,即“行路”,存在着某种关联。因此,《中庸》说,“率性之谓道”,率性而行,这就是道。《庄子•齐物论》则说“道行之而成”。孟子也说“道若大路”。 “道”并不是超越经验活动的绝对体,作为形而上的本体存在,它必须也只能通过形而下的实践活动体现出来,这也是中国古代哲学尤其是形上学的显著特点。
二、道家之“道”
道家形成于先秦时期,以老子和庄子为代表人物。秦汉以前并无“道家”这一名称,只是从东汉以来特别是魏晋之后学术界才将先秦的老子学派和庄子学派合称为道家,并一直沿袭下来。在老庄(即道家)那里,“道”究竟是什么呢?
老子庄子虽合称为道家,但是,他们各自的“道”却有着不同之处。在老子那里,“道”具有两方面的含义。老子首先把“道”作为最高的形上范畴,是世界万物产生的根源及其运动变化的规律。老子认为天地万物的本原,就是“先天地生”、“惟恍惟惚”的“道”,“无”是天地的初始,“有”是天地万物的根源,由“无”至“有”,是“周形而不殆”的“道”在运动中从无形质发展到有形质的转化过程。“道”作为宇宙的本原,虽然是混混沌沌、恍恍惚惚、窈窈冥冥,但又“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进而,老子又将“道”推衍至人类社会,作为人类社会所必须遵循的准则、规律。老子认为治理国家应当是效法“道”之“无为”,进行“无为而治”,也就是说要社会人事的发展变化,要按照其自身发展之“道”,顺其自然,避免过多的人为干预。老子以“道”为核心的哲学体系便由此而得以构建。
庄子继承并发挥了老子“道”的思想,他也强调“道”的“自然无为”、“浑沌无形”的特征,不仅认为“道”“先天地生”,而且而“生天生地”,把“道”作为先天先地的古老的原始存在,也作为化生天地万物的精神本体。《庄子•知北游》中说“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这也就是说,有形的万物乃至五行之实,阴阳之气,都摆脱不了具体的实物性,都还是“不得先物”的有限存在;而只有使万物成为万物(物物者)的那个“非物”,也就是“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道”,才是先于万物存在的并成为万物的根源。同时,庄子还将“道”视作是人生所要追求的最高境界,通过“体道”、“得道”或“达道”,实现“逍遥游”的“至人、神人、圣人”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庄子主张通过“心斋”、“坐忘”,使内心虚寂与“道”合一,达到一种“朝彻”的境界,使心境豁然开朗,思虑俱寂,道我合一,此时,人与“道”同体,随“道”俱往,与变化常在。这样,作为客观精神的“道”就具有了主观精神的意味。
庄子之“道”与老子之“道”有明显的渊源继承关系,他们所规定的“道”的方向都是“自然”、“无为”;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老子之“道”主要是为其理想的治国方略提供本体论的证明,而庄子之“道”主要是为其“逍遥游”的理想人格以及“逍遥自适”的人生实践奠定本体论的基础;老子更加看重“道”的“无为而无不为”的特征,庄子则更多地关注“道”的“无为而自适”的特征。从老子庄子对“道”的侧重之不同可以看出,这实际上是由外在的功利价值向内在的个体价值的转向。
总的说来,道家之“道”一方面作为宇宙最高的本体以及万物的生成法则,具有形上的哲学意味;另一方面又将之推衍至社会、人生,使之具有人生哲学的伦理意义。道家之“道”既作为一个形上的本体,又是人所应该追求的最高境界。
三、道教之“道”
道教的最高追求、根本信仰是“道”,道教之“道”虽然源自于老庄道家中“道”的思想,但两者也有明显的差异。道教创立之后,继承了道家思想中“道”的哲学内涵,认为道是宇宙的本原主主宰,“道”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时不存,是宇宙的开端和万物的本根。同时,道教又将“道”衍化为具有宗教意义的至上神,并以之为道教的根本信仰,由此而推衍出道教的理论体系。
“道”作为道教的最高信仰与根本教义,是从宗教的角度而得来的。道教之“道”比道家之“道”更加突出了“道”的超越性、绝对性和神秘性,因而也更具有抽象性,而且,“道”的抽象性经常与神秘化了的元气说结合在一起。《太平经》中说:“夫道何等也?万物之元首,不可得名者。六极之中,无道不能变化。元气行道,以生万物,天地大小,无不由道而生也。”又说:“道无奇辞,一阴一阳,为其用也。得其治者昌,失其治者乱;得其治者神且明,失其治者道不可行。”“凡事无大无小,皆守道而行,故无凶。今日失道,即致大乱。故阳安即万物自生,阴安即万物自成。”又说:“夫道乃洞,无上无下,无表无里,守其和气,名为神”。早期五斗米道的典籍《老子想尔注》也说:“道”既“在天地外”,又“入在天地间”,而且“往来人身”、“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后世道教沿袭和继承了早期道教对“道” 的理解。葛洪将“道”视为宇宙的本体,他说“道者,涵乾括坤,其本无名。论其无,则影响犹为有焉;论其有,则万物尚为无焉。……以言乎迩,则周流秋毫而有余焉;以言乎远,则弥纶太虚而不足焉。为声之声,为响之响,为形之形,为影之影,方者得之而静,圆者得之而动,降者得之而俯,升者得之而仰。”
道教的“道”,与老子、“太上老君”、“一”在很多时候都是通用的。正如有的学者指出,道教之“道”是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其大无处,其微无内,无形无名,有清有浊,有动有静,万象以之生,五行以之成,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宇宙、天地、万物、五行、阴阳等,都是由“道”化生而来的。先秦道家所主张的哲学范畴的“道”,在道教中已被神化为作为信仰对象的至上神。从学术发展的角度来看,从道家之“道”到道教之“道”,是一个从抽象性的哲学概念演变为宗教的神学概念的过程;从内在的精神实质上说,则是将老庄道家探求天道(本体之“道”、形上之“道”)、追求人道(体道、悟道、得道、天人合一)的理论探讨落实到个体行为的层面上。
四、儒家之“道”
“道”论也并非是道家或道教的专利,儒家也有自己的“道”论,这里仅对孔子与孟子之“道”,来说明儒家之“道”究竟指什么。提到儒家的“道”,就要回溯到孔子。孔子一生都在“行道”,很多人认为,孔子所行的“道”,不具有超越的、普遍的意义。然而,这也只是说出了孔子的“道”的一方面的内容,它是以恢复“周礼”为核心内容的“斯文”之道。就这方面来说,“道”表现的是孔子的社会政治理想。但是孔子的“道”还有另一方面的含义,就是人生的最高目的与价值指向。他说:“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论语•雍也》)这里,“道”就是指人们应该遵守的道德法则,其核心内容就是“仁”。所以孔子说“志于道”,又说“依于仁”。(见《论语•述而》)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以“忠恕”来说明这“一以贯之”的“道”。这些,都是把“仁义”作为“道”的核心内容。作为人生的最高目的与价值指向的仁义之“道”,比人的肉体存在本身更重要,所以“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要“杀身成仁”。这就是孔子之“道”的普遍性。
孟子明确地将“道”的内容规定为仁义。他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道德情感来解释“仁义”,那么,“道”也就是人的道德情感的心路历程。孟子在谈论到人的修养问题时,还提出了“存夜气”、“养浩然之气”的说法,他所说的“气”,则是对于人的意志而言,只要这种“气”“配义与道”,那么人的道德行为就如同江河决堤,沛然奔流而下。这是从道德实践主体的情感、意志方面来说明道,人在道德实践中对与生俱来的情感、意志的无限延伸、展开,就是“道”。这里的“道”当然是就“人道”说的。但“人道”与“天道”并非绝然分开的,而恰恰是统一的、贯通的。贯通“天道”、“人道”的就是“诚”,“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诚”作为“天道”的核心内容的确表现了与道家的“自然”与“无为”的很大的不同,它所强调的正是孔子所说的“四时行”、“百物生”的天地万物的有目的性的运行,这就是“天道”的“真实无妄”。“思诚”作为“人道”的核心内容反映的是人对于“天道”之“诚”的体会与自觉,或者说,人之“思”恰恰是“天道”之“诚”的最集中表现。
儒家之“道”的确与道家或道教之“道”表现出很大的不同,它的确没有“玄之又玄”的形上的神秘性与抽象性,而是更加注重“道”之于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即更看重伦理道德意义上的“道”。虽然儒家之“道”也具有道德形上学的意蕴,但是它也必须与形下的个人修养体验具有密切的关联性,才具有其超绝性。如果说道家之“道”主要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道”(本体论、人生哲学),道教之“道”更倾向于宗教神学意义上的“道”,那么,儒家之“道”则可以归结为伦理道德意义上的“道”。
晕菜道家主张无为自然儒家则讲究忠孝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