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也许就只是一种不断的反复。
在前一刹那,心中还充满了一种混乱与狂热,必须要痛哭一场才能宣泄出的那
种悲伤与失望,于是,就在疾驰的车中,在暮色四合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在方
向盘后泪落如雨。
那是怎样炽烈的心,怎样滚烫的泪啊!
然后,那种感觉就开始出现了,在还流着泪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已经细细致致
地开始出现了。就好像在汹涌如注的瀑布之前,我们起先并不能听见其他的声音,
除了隆隆的瀑声之外,我们起先什么也不能察觉。但是,站定了,听惯了之后,就
会发现,有很多细微的声音其实是一直存在着的,只要我们定下心来,就可以听得
见。
而我开始听见了,那是我的另一颗心,永远站在旁边,每次都用那种悲悯的微
笑注视着我的那一颗心,开始出现,开始轻言慢语地来安慰我了。
是啊,世间有多少无可奈何的安排,有多少令人心碎的遇合啊!哭吧!流泪总
是好的。可是,也别忘了,别忘了来细细端详你的悲伤和失望,你会从这里面看到
,上苍赏赐给你的,原来是怎样清澈与美丽的一种命运。
于是,在细细地品尝着我的得和我的失的同时,我就开始微笑了,眼里却仍含
着刚才的泪水。
车子离开高速公路,弯到那一个在路旁种满了新茶的小镇上,我在花店前停下
车,为我自己选了一棵白色的风信子。
不为什么,只为那洁白的小花瓣上停着好多细细的晶莹的水珠,只为纪念那样
一个春日的下午,那样一场非常短暂却总是不断反复着的迷与悟。
二
很小的时候,在南京住过两年。有一次,有人给了我一块石头,圆圆润润的一
小颗,乳黄色里带有一种透明的光泽,很漂亮。那年大概是五岁的我,非常喜欢它
,走出走进都带着,把它叫做是“我的宝石”。
有天傍晚,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想
把这颗石头抛出去,看看能不能把它找回来。
于是,我就把石头往我身后反抛出去了,石头就落在我身后的草丛里。奇怪的
是,在抛出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很愚
笨的事,我一定找不回我的石头了。
我果然再也没能找回那颗小石头。草并不长,草坪地不算太大,可是,正如我
所预知的那样,尽管我仔细翻寻了每一丛草根,搜遍了每一个它可能会在的角落,
我始终没能再找回我的宝石。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然能记得院子里那一种昏黄的暮色和那个孤独的小女孩
在草丛里搜寻时的慌乱与悔恨的心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走过不少地方,经历了不少事情,看过不少石头,家里
也搜集了不少美丽的或者奇怪的矿石,但是,没有一颗可以替代、可以让我忘记我
在五岁时丢失的那一颗。
我总会不时地想起它来,在我心里,它的圆润和美丽实在是无法替代的了。尤
其是因为过错是由我自己造成的,是我亲手把它抛弃的,所以,那样的憾恨总是无
法弥补。也因此,那一颗小小的原本并不足为奇的石头,竟然真的变成了我心里的
一颗宝石了。
当然,有的时候,我也知道这一种执迷本身实在是很幼雅和很可笑的。不是吗
?想一想,当年的我若是能在那个傍晚找回那颗石头,在小小的五岁孩童的手中又
能保留多久呢?还不是也会和那些早已被我毁坏被我丢弃的童年时的玩具一样,彻
彻底底地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来吗?事实不是就应该只是如此
而已吗?
可是,就是因为那天的我始终没能把它找回来,它因此反而始终不会消失,始
终停留在我的心里,变成了我心中最深处的一种模糊的憾恨,而它的形象也因为这
一种憾恨的衬托反而变得更为清晰与美丽了。
因此,得与失之间,实在是不能只从表面来衡量来判断的了,不是吗?
三
不是吗?世间有很多事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看的,不是吗?
就拿“离别”这件事来说吧。
离别在人生的种种滋味里,应该永远是裰归到悲秋与苦涩那一类里面去的。可
是,如果在离别之后,却能够得到一种在相聚时无法得到的心情,那么,又何妨微
笑地来面对这种命运呢?
让我向你道别吧,如果真有离别的时刻,如果万物真有终始,那么,让我来向
你道别吧。
要怎样道别呢?尽管依依不舍,手总要有从你掌中抽出的时刻,你的掌心那样
温热,可是,总要有下定决心的那一刹那吧。
那么,微笑地与你就再见了,把你留在街角,尽管频频回顾,你的不动的身影
仍然会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就算我一直不停地回头,一直不停地挥手,总会在最后
有一个转角将你遮住,将我们从此隔绝,从那以后,就是离别了。
然而,真有离别吗?
真有离别吗?如果,如果在离别之后,一切的记忆反而更形清晰,所以在相聚
时被忽略了的细节也都一一想起,并且在心里反复地温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回
溯时都有了一层更深的含意,每一段景物的变化在回首之时也都有了层更温柔的光
泽,那么,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从此以后,你的笑容在每一个月色清朗的夜里都会
重新出现,你的悲哀也会随着逐渐加深的暮色侵蚀进我的心里。所有过去的岁月竟
然象是一张蚀刻的铜版,把每一划的划痕都记录下来了,有深有浅,有满盈也有空
白,然后,在每次回顾的时候,它都可以给你复印出一张完全一样的画面出来。
那么,果真能够如此的话,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四
那么,如果世事都能这样看过去的话,我实在也不必对我所有的那些“挫折”
与“失败”耿耿于怀了吧。
我实在也不必那样手忙脚乱地,一定强要把眼前的美景留到我的画布上来了吧
。
我原来可以从从容容地度过一个美丽的下午的啊!
可是,当我站在那个高高的长满了芒草的山坡上时,当我俯瞰着近处郁绿的淡
水和关渡,远处闪着金光的台湾海峡时,河水与海水在下午的阳光中变得那样亮,
观音山变得那样暗。在那个时候,每一根线条,每一种颜色都让我心动,我实在没
有办法抗拒那一种诱惑,那一种“一定要把它画下来”的渴望啊!
于是,我就开始手忙脚乱地画起来了。天已近傍晚,山风好大,猎猎地直吹过
来,我的画布几乎无法固定。而且,那些就在我眼前的、那样眩人的光与影也每分
每秒都在变化,所有的颜色虽然都让我心动,但是,没有一种肯出现到我的笔下来
,我的每一笔、每一种努力都好像是一种失败。
是的,在夕阳终于黯淡了以后,在所有的景象都失去了那层诱人的光泽以后,
在我的眼前,也只剩下两张都没能来得及画完的画而已,两张都显得很粗糙,和我
心里所希望的那种画面完全不一样。
我颓然地坐在芒草丛中,有一种悲伤和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浪费了怎样难得的
一个下午!原来,原来画了二十多年的我,也不过是一个有限的人而已;原来,这
世间有多少无限是我所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把握住的啊!
所以,在回去的路途上,才会那样狠狠地哭了一场,在疾驰的车中,在暮色四
合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在方向盘后泪落如雨。
那是怎样炽烈的心,怎样滚烫的泪啊!
五
而今夜,孩子都睡熟了以后,在我的画室里,在灯下,我重新拿出那两张画来
观看,忽然之间,我的心里有些什么开始苏醒起来了。
是啊!我怎么一直没有发觉呢?我怎么一直不能看清楚呢?
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
我一直没能知道,世间所有的事物在最初时原来都并没有分别,造成它们以后
的分别的,只是我们自己不同的命运而已。
是的,有限与无限的分别,应该就只是由我们自己的命运所造成的而已。就是
说,一切我所能得到的,我所能拥有的,在我得到和拥有的那一刹那里,都终于只
能成为一种有限的幸福与快乐而已。
而那些,那一切我所不能得到的,不能拥有的,却反而因此能永远在我的眼前
,展露着一种眩人的、无法企及的美丽。在我整整的一生里,不断地引诱着我,引
诱着我去追求,去探索,去走上那一条永远无法到达也无法终止的长长的路。
六
是不是这样呢?生命是不是就只是一种不断反复而已呢?
有谁能告诉我?
有谁?有谁能为我拭去那反复流下的泪水?为我消除那反复出现的悲伤?
为什么我昨天错了,今天又会再错?为什么我一定要一次一次地自己去试、自
己去问、自己去碰,然后才能逐渐而缓慢地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去生活?
我多希望,有人能微笑地前来,并且温柔地为我早早解开这有限与无限之间的
谜题。
我多希望,有人能陪我走上那长满了芒草的山坡,教我学习一种安静的捕捉,
捕捉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水光与山色,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云彩与生命。
我多希望啊!有人能与我共度那样一个美丽的春日的下午。
可是,我又有一点害怕,害怕那原本是无限的美丽,如果真有一天能让我得到
,是不是,也会等于,等于一种永远的失去?”
席慕容《一个春日的下午》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物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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