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是一家”与“自是一家”——从李清照《论词》看苏轼豪放词(累死累活的考据结论)李清照在其《论词》中总结了前人词家创作上的优缺点,并指出了词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的特点及创作标准。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词别是一家”的观点。她认为,词之区别于诗,在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表现形式等方面,都应保持自己的特色。总结起来,主要有一下几点:
一、高雅
李清照批评柳永词“虽协音律,而词语陈下”,反对以俚词俗语入词。主张为词应像南唐君臣那样“尚文雅”,要有文人的清高情趣和格调。
二、典重
李清照不满贺铸作词“少典重:,认为作词应当端庄典雅,不宜轻佻为之。
三、浑成
李清照重视文学的整体性,批评张先、宋祁有佳句而无佳篇,“破碎何足名家”。认为词应有整体的意境,浑然一体。
四、协乐
李清照认为词要严格遵守五音六律及清浊轻重,反对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作词不协音律,并讥其为“句读不葺之诗”。
五、铺叙
这是由于当时长调慢词盛行,故而李清照认为词要注意铺陈,不满晏几道多为小令而少铺叙。
六、故实
故实即运用典故,用典得当可以增加作品的典雅,充实作品的内涵,李清照批评秦观“少故实”,而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
总的来说,词“别是一家”的观点是要维护词的艺术体性和文人词的传统风格,主张在内容与形式上既与诗有所区别,又不流于浅近卑俗,脱离市井坊曲的俚俗之词。而以上数条原则中,又以“协乐”问题最为突出,争论也最为激烈。李清照在《论词》开篇以李八郎的一段轶事表达了作者对词在音乐方面的艺术要求,认为“可歌”是词的最基本的特点。她反对苏轼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苏词“往往不协音律”。
的确,苏轼的词常常突破音乐的束缚,在词的双重属性之间偏重其文学属性。清人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先舒言曰:
“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属下句,论意则‘了’字当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又《水龙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调则当是‘点’字断句,意则当是‘花’字断句。”
点明了东坡词的不合音律。然而,东坡虽亦自云不善歌,但其许多作品仍然是叶律可歌的。这一点从他部分词作的题序以及前人文献资料的记载中均可得到证实。那么,苏轼既然并非不通音律,他的词不能严格遵守音律的原因就在于他有意识地使词趋向文学化而非音乐化。宋赵令畤《侯鲭录》引黄鲁直云:
“东坡居士曲,世所见者数百首,或谓于音律小不协。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缚不住者。”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复齐漫录》引晁补之语:
“东坡词,人谓多不协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
王灼《碧鸡漫志》云:
“东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陆游《老学庵笔记》云: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
可见,当时及后世的许多学者已经指出了苏轼以其豪放不羁的个性把词从音乐的附属中解脱出来,使词既有能歌的特点,又与诗一样成为独立的文学体式,不为音律、曲调所驱使。在这一点上,与极力维护曲子词体式特征的李清照相左。
另一方面,李清照在《论词》中提出的作词要求规定了词的风格、意境乃至内容范畴,即高雅庄重、婉约矜持的风格,认为此乃词之本色,也就是词“别是一家”的主要特色。殊不知词自唐代以来,同时有两个系统,一为民间词,一为文人词。民间词以清光绪年间在甘肃敦煌石窟中发现的数百首唐五代曲子词为代表,题材广泛,风格各异。近人王重民辑《敦煌曲子词》时说:
“(敦煌曲子词)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言闺情及花柳者,上不及半。”
其中除缠绵悱恻的风格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作品。如:
生查子
三尺龙泉剑,匣裹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枝金花箭。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定风波
工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罗。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间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剑器词
皇帝持刀强,一一上秦王。面贼勇勇勇,拟欲向前汤。心乎三五个,万人谁敢当?从家缘业重,终日事三郎。
菩萨蛮
枕边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些词作,有的词情壮烈,有的气势豪放,更有《菩萨蛮》直快袒露,与《上邪》异曲同工,充满了民歌情致。
而文人词作为另一个系统,约自盛唐始。黄升《花庵词选》以李白《忆秦娥》、《菩萨蛮》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中唐前后,文人填词之风渐开,许多文人创作了清新明朗的词章,如:
李白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张志和 渔父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戴叔伦 调笑令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白居易 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岀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些词作,既继承了民歌明快舒朗的情趣,又带有浓厚的文人韵致,有的雄浑跌宕,有的爽朗潇洒,有的悲凉慷慨,有的悠然自得,与诗的风格并无明显分制。
晚唐温庭筠是第一个致力于填词的文人,他引晚唐绮丽婉媚的诗风入词,创作了许多风格绮靡的词。其时编辑的《花间集》就是以这种风格为主的。其中又以温庭筠的词作数量最多。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说:
“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妖娆之态。”
认为词是用于酒筵歌席间供歌妓演唱以资宴饮之欢的,主张词为艳科,应上承齐梁宫体,下附里巷倡风,亦即以绮靡冶荡为本。
晚唐五代乃至宋初的词人,多以婉约的词风为本,形成了文人词艳媚的风格特点,并将其视为词的正统,恪守“诗庄词媚”的审美观念,一直延续后世,成为主流,从而影响了李清照的观点。
而苏轼却一反当时的传统,创作了与以柳永为代表的婉约词风格迥异的词。他在《与鲜于子骏书》中说: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李清照说词“别是一家”,强调词与诗的区别;而苏轼说他的词区别于柳永的婉约词,“自是一家”。他的词写来是供“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的,是“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而不是柳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胡寅《酒边词序》中说:
“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好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很明显,苏轼的豪放词并没有依从当时词坛已将词的风格定位在婉约上的观念,而是直接继承了晚唐以前文人词的风格并加以发展,将词回归到诗词未分的阶段,正是时人所说的“以诗为词”。
更重要的是,苏轼还扩大了词的描写领域和抒情范围。除描写男女爱情和离愁别绪的词作外,苏轼还创作了表现劳动者生活、抒发为国建功立业之激情,以及感叹人生情怀、歌颂友人情谊等各种内容的作品,并将宋诗的“理趣”引入词中,达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境界,展示了他广阔的视野、丰富的阅历和浓郁的生活情趣,使词走出了深闺小院,而境界更为开阔。
清人刘熙载云:
“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李清照及持有保守观念的人以婉约词为词之正宗,而斥苏词为变体,可知大谬不然。
附:李清照《论词》全文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矣。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矣。
你是问“别”和“自”这两个字的异同吗?
因为易安的词不易学,学者少,故曰“别”。
而学苏轼的多,故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