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确实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或许命运我们无法去改变,有感情就能一生一世吗?
--《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富有罗曼蒂克精神的人,喜欢强调自己的某种爱好,比如说,喜欢陕北民歌,这当然是个有益无害的爱好,我的问题是,同时还喜欢把这一爱好告诉别人。
是高调了一点,好处也有,有时会遇上同好,还有一次,遇到一个陕北人,他告诉我,陕北民歌大部分都有所本,像那首《三十里铺》,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是真的。
《三十里铺》这样唱道: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上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三哥哥今年一十九,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有什么话来你对我讲,心里不要害急。
洗了个手来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任务定在那定边县,三年二年不得见面。
时间:解放前,地点:绥德县三十里铺,人物:四妹子凤英和她的三哥哥,事件:相爱的人即将别离。
没有泉水叮咚的铺陈,也没有指东道西的扭捏,陕北民歌的表达向来单刀直入,直切你的神经末梢:"青羊上树吃树梢,舍身亡命和你交","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着还想你",这样的爱情,如锋刃相交,无可躲避,那么好吧,就让我以性命迎上去,激情之外,更有真实打底。
而我听过的陕北民歌里,最为真实的,莫过于这首《三十里铺》,假如别的民歌算是文艺片,这一首,则是纪录片,听着它,总能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时刻,腰鼓舞得正欢,红旗迎风招展,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在这尘土飞扬的欢腾场景中,一个女孩子黯然退出,低下头,慢慢走,一种无能为力的哀伤,在她心头渗开。
"洗了个手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她是要为他饯行吗?在那个时代里,难道有这样一个开放的空气,两情相悦的男女可以公然表达?"任务定在定边县,三年二年不得见面",也就是三年二年而已,并不是不可以期待,为什么会伤感到"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恋爱固然只争朝夕,但她除了不舍,似乎还有一种对于未来的茫然乃至绝望。
许多时候,爱情不是一个可触摸可把握的东西,它太容易为造化所弄,大至战争和遥遥在望的功名,小至一个念头的改变,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让爱情失脚。
《十八春》里,曼桢和世钧彼此相爱,她手上已经戴上了他送的戒指,看上去一切都甚为妥当,只是一夜之间,命运便让可以窥见的未来灰飞烟灭,他和她各行各路,许多年后再见面,拥抱之后,也只能叹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红楼梦》里那个慈祥又糊涂的薛姨妈,说起姻缘亦有高见: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
所谓月下老人的红线,正是个人意愿无法左右的命运,它永远是一种隐隐的威胁,巨兽一般,蹲在爱情的上方。所以相爱的人,一定要守在一起,有你的手在我手中,有你的眼眸映在我的眼眸,就能忘记之外的一整个世界,包括,那种惘惘的恐慌。
可是命运不会认输,它总有办法制造分离,让恐惧乘虚而入,将你的一颗心,重新摄入它的掌中。
千百年前,在河南汤阴一带,亦有人唱过同样的心情,《诗经·邶风》的这首《击鼓》,跟《三十里铺》情节极为相似: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诗里的男子,也是要从军而去,别人被指派在家乡修筑工事,他却要跟一位名叫孙子仲的将军远征南方。背井离乡的苦楚尚可忍耐,"与心爱者不能分离"的疼痛让人情何以堪?面对看不见的未来,他有这样的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契是聚合,阔是离散,死生聚散,这样的大事,我们确实是做不了主,但是,不管怎样,我都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仿佛看到这男子脸上哀恳的表情,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宣言,不是说给心上人听的,而是说给自己,说给命运听的。它其实是一个挑战书,是渺小的人类,咬紧牙关,攥紧双拳,含着热泪,对于庞大的君临一切的命运的无畏挑战。
不错,你有能力翻云覆雨,有能力制造生离死别,可是,我还是要说,我要和她在一起,永远永远不能别离!
《三十里铺》里的三哥哥,说得没这么狠,但也有他一种自信:叫一声凤英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面对着哭哭啼啼的情人,他要她鼓足勇气,相信人定胜天: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不过他的安慰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崖畔上灰塌塌,有心说句知心话,又怕人笑话。
他们的剧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我听说,在半个多世纪之后,还有可能见到当事人,亲眼见证这一经典爱情故事的结局,以我好奇八卦的天性,超强的行动力,以及善于煽风点火的抒情本能,不蠢蠢欲动是不可能的,于是,2000年的夏天,我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就把陕北绥德,作为旅程中的重要一环。
那个阳光亮白的午后,我在绥德三十里铺下了车,除了公路边有个"三十里铺"的界石,我找不到任何传奇的蛛丝马迹。路边上山的入口,几个闲坐的人正在看着我,索性走过去,打听凤英和她的三哥哥的所在,却听到这样的消息:凤英嫁到黑家洼去了,三哥哥郝増喜早就死了。
不由一惊,再问难道凤英没有跟郝増喜成亲?回答说,没,郝増喜走后一年凤英就嫁了,郝増喜一辈子没有结婚。
便去黑家洼。出租车拐进上山的路,到了这里才深刻地理解鲁迅先生那句话:世界上原没有路,走得多了,就有了路。这条被"走"出来的路,一边贴着黄土坡,一边临着山沟沟,当车子随着雨天轧出来的坎儿剧烈颠簸时,我紧紧抱住前面的椅背,并坚信是我这样勇毅的举动,维持了整个车身的平衡。
跟村头男子打听凤英家在哪里,他随手一指,支支吾吾,让我一头雾水,问他能不能带我去,他连说不敢。陕北的不敢,有"不能"的意思,以为他有事在身,只得懵懂地朝他潦草指出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截路,上了一个坡,坡上是块菜地,三个女人蹲在那里种菜。
问,请问哪位是凤英老太太?一个女人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我,说,你找她干什么?我怎么说呢?喜欢那首民歌,就想看看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但也只能这么说了,那女人说,她不在,你下去吧!
这女人的年龄看上去很是模糊,而且她又那么严厉,我猜她就是凤英,便一个劲儿跟她厮缠。就在这当儿,有个女人悄悄地翻到坡那边去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才是凤英本人,而这时,我还在不无委屈地应对眼前女子的驱逐。失望加上一路的惊吓,可能还有点想引人怜惜的作秀,我几乎就要哭出来,旁边的女子看不过眼了,说,孩子,她是凤英的女子,人家不愿意让你看,你就走吧。
既然已经说破,凤英的女儿索性爆发开来,她说得很快,我听不大明白,只听出中间不断重复一句话:俺娘是正经女子,俺娘是有儿子的人。又说,你赶快走,俺娘的儿子在下面看着呢。
我顺势看过去,果然,在坡下面,一个男子戒备地回头望向这边。
也只能下去了,但上坡容易下坡难,那沙土一踩一松,很是惊险,还是边上的女人,赶紧上来搀住我,又悄声说,凤英为这事,不知遭了多少艰难,一个儿子都四十多了,还没成家哩,俺这地方的人,讲究名誉。
原来,我们以为是美丽的传奇,对于当事人,却是一次又一次被揭起的痂疤,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能够理解凤英的失信了,她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信不过命运,死生契阔的誓言,挣不来一个现世安稳。
再想那《诗经》里的男子,他有没有与心爱的女子白头偕老?炽热的美丽的爱情,总是诱使我们对它做善意的期待,然而,有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金闺梦里人--无定河正好流经绥德一带,这无定河边的无名白骨,没准也曾是某个女子梦萦魂牵的伟岸背影,在她心中,他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可是你跟命运这样说理?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
假如誓言无法兑现,那么,眼含热泪郑重发誓的人,岂不是可笑而又可怜?不,起码,他们没有认输,没有轻易地臣服于命运的淫威之下,就像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他不停地推,那石头太重了,不停地滚下来,诸神认为,没有比做这种无效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但是加缪不这样看,石头落下是必然的命运,但西西弗"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假如西西弗是幸福的,那么三十里铺的郝増喜,和《击鼓》里的男子也是幸福的,命运的石头正在下落,他们却不是消极的无所作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正是与命运的对抗。他们挑战的那一刻就赢了,那一刻,爱情与他们同在,彼此深信不疑,茶道里的观念是"一得永得",他们得到了一刻,就是得到了永远。
《读者文摘》09年的一篇文章,叫《一杯柠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