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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7 23: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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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浒传》通常被评价为一部正面反映和歌颂农民起义的小说。当然,小说中描写的梁山泊的某些基本宗旨确与历史上农民起义所提出的要求有相同的地方,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到:《水浒传》中的人物和故事,基本上都是出于艺术虚构,可以说,除了“宋江”这个人名和反政府武装活动的大框架外,它与历史上宋江起义的事件没有多少关系。这部小说的基础,主要是市井文艺“说话”,它在流行过程中,首先受到市民阶层趣味的制约。而小说的作者罗贯中、施耐庵,也都曾在元后期东南最繁华的城市杭州生活,他们的加工,并未改变水浒故事原有的市井性质。所以,梁山英雄的成分,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却几乎没有真正的农民;梁山英雄的个性,更多地反映着市民阶层的人生向往。这些基本特点,是首先应该注意到的。

  用封建统治者的眼光来衡量,梁山上的人们当然只能算是“盗贼流寇”之流。小说要公开歌颂这样的“盗贼流寇”,并为社会所接受乃至喜爱,首先必须为他们的行为提出一种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合乎社会传统观念的解释(哪怕这种解释不可能圆满和充分),赋予这些英雄好汉以一种为社会所普遍认可的道德品格,在这种总的前提之下,来描绘他们的反抗斗争。梁山泊一杆杏黄旗上写着的“替天行道”的口号,和梁山议事大厅的匾额所标榜的“忠义”这一准则,就是作者为梁山事业所设立的道德前提。

  在通常情况下,“天”这一居于人间权力之上的最高意志,总是被解释为佑护朝廷的;“道”作为合理的政治原则与道德原则的抽象总和,也是为统治阶级所专有。但另一方面,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向来也承认:当一个时代的政治情形发生严重问题时,政权本身的行为也可能是“违天逆道”的。在这种情况下,由另一种力量出来“替天行道”,至少在表面的理论上可以说得通。而《水浒传》正是通过大量揭露北宋末政治的普遍性的黑暗现象,证明了梁山好汉“替天行道”的必要性与合理性。

  “忠义”是梁山好汉行事的基本道德准则,作为一个完整的概念,它是传统道德的范畴。尤其“忠”,首先和主要地表现为对皇帝与朝廷的忠诚,甚至梁山义军的武装反抗,攻城掠地,也被解释为“忠”的表现——“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其实,梁山上不主张“忠”的也大有人在,像黑旋风李逵便动辄大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只是这一种力量始终处在以宋江为代表的主“忠”力量的抑制下,而最终把梁山大军引到了投降朝廷的道路。“忠”的道德信条既是作者无法跨越的界限,却也是这部小说在封建时代能够成立和流传的保障。

  “替天行道”和“忠义”的前提,为《水浒传》蒙上一层社会所能够接受的道德正义色彩。在这种前提下,确实包含了许多与正统观念相一致的东西,不仅是对朝廷对皇帝的“忠”,诸如对清明政治的要求,以及对“奸夫淫妇”的仇恨,也莫不如此。但《水浒传》并不因此而失去它的光彩。它的前提其实是相当浮廓的、有时真有时假的,在这些前提下,同时也包含了许多与正统观念完全不一致的东西。小说不仅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而且反映了民间、尤其是市井社会生气勃勃的人生理想。

  这部以北宋末年社会为历史背景的小说所揭露的社会黑暗现象,实际在封建专制时代具有普遍意义。小说中第一个正式登场的人物是高俅,这个因善踢球而得到皇帝宠信的市井无赖,居然不到半年就升到殿帅府太尉的高位,从此连同他的“衙内”倚势逞强,无恶不作。在全书正文的开端,这样写寓有“乱自上作”的意味。不仅如此,作为社会全景式的描述,在政权的上层,有高俅、蔡京、童贯、杨戬等一群祸国殃民的高官;在政权的中层,有受前者保护的梁世杰、蔡九知府、慕容知府、高廉、贺太守等一大批贪残暴虐的地方官;在此之下,又有郑屠、西门庆、蒋门神、毛太公一类胡作非为、欺压良善的地方恶霸。如此广泛的对于社会黑暗面的揭露,是随着长篇小说的诞生而第一次出现。

  在“替天行道”的堂皇大旗下,作者热烈地肯定和赞美了被压迫者的反抗和复仇行为。梁山好汉们并不是出于纯粹的主持正义的目的而“替天行道”的,他们大多本身是社会“无道”的受害者。武松欲为兄伸冤,却状告无门,于是拔刃雪仇,继而在受张都监陷害后,血溅鸳鸯楼;林冲遇祸一再忍让,被遇到绝境,终于复仇山神庙,雪夜上梁山;解珍、解宝为了索回一只他们射杀的老虎,被恶霸毛太公送进死牢,而引发了顾大嫂众人劫狱反出登州……。李逵虽然不断被他的宋江“哥哥”所斥责,但作者毕竟还是让他再三发出彻底推翻朝廷的吼声。可以说,人民的反抗与复仇权力,从未像在《水浒传》中那样得到有力的伸张。

  《水浒传》的全称是《忠义水浒传》,另有一个别名叫《英雄谱》(与《三国演义》合刻)。对一般读者来说,小说中的英雄气质才是最能够吸引他们的东西。日常的生活终究是平庸的,在强大的恶势力面前,受欺凌而忍让,见不平而回避,是普通人的选择。但人们的内心却不甘于此。梁山好汉却是另一种人物,是传奇式的理想化的人物。他们或勇武过人,或智谋超群,或身具异能,而胸襟豁达、光明磊落、敢作敢为,则是他们共有的特点。像鲁智深好打抱不平,“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武松宣称:“我从来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也不怕!”确是豪气干云,令人激奋。就是像黑旋风斗浪里白条、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武松景阳岗打虎一类与社会矛盾无关的情节,同样由于主人公的个性、力量、情感的奔放,而给人以生命力舒张的快感。在污秽而艰难的现实世界中,这些传奇式的英雄,给读者以很大的心理满足。

  《水浒传》在标榜“忠义”的同时,肯定了金钱的力量,赞美一种以充分的物质享受为基础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理想,表现出浓厚的市井意识。小说中晁盖、宋江、卢俊义、柴进这一类具有凝聚力、号召力的人物,其主要的凭借就是有钱而又能“仗义疏财”。在儒家传统的“崇义黜利”的信条中,“义”和“利”常被视为相对立的存在;而在梁山好汉那里,“义”却是要通过“财”来实现,倘无财可疏,宋江等人在集团中的聚合力也就无法存在。在“义”的背后,作者有意无意地写出了物质所具有的力量。许多好汉上梁山的动机,也和物质享乐有关。如吴用劝阮氏三兄弟入伙造反,为的是“大家图个一世快活”,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盘分金银”,几乎是梁山好汉的口头禅。当然,这不能仅仅理解为口腹之欲的满足,但作者无疑认识到一种自由快乐的生活首先直接表现于对物质的充分占有。

  《水浒传》对梁山这一虚构的小社会的描述,也流露出比较明显的市民意识。梁山大聚义排座次后,作者热情赞颂道: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

  这种带有空想性质的社会图景,和农民的社会理想、农民起义的政治组织,有着明显的区别。这里人员成分复杂,从事的职业五花八门,甚至偷骗也可以作为谋生伎艺,社会具有开放的特点,因而充满着活力;这里没有长幼之序、尊卑之分,摆脱了农业社会的宗法意识,也摆脱了实际的农民起义组织中所不可能没有的等级制度。虽然,这个社会本身是虚构的,但在其背后,却存在商业经济中形成的平等观念,和道德意识的变化。再看小说中大量描写到的城市景象、商业活动,以及所表现出的对商人的尊重,可见作者的理想是有其现实基础的。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地方:小说中再三表现出对“大头巾”——褊狭而虚伪的儒者——的憎恶。这既与作者作为身具才华而流落江湖的文人的经历有关,同时也反映了市民社会对抑制人欲、扭曲人性的传统道德的反感。“大头巾”在明代成为假道学的通称,而像李贽等进步文人攻击这一类人物的主要原因,也仍旧是其心胸褊狭,言行不一。

回答2:

《水浒传》 第一回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佑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
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
簪朱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轝,凤羽扇
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
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
恩,省刑薄税,祈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
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不
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
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
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
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仁宗天子
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
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
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付与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
行部队,离了东京,取路径投信州贵溪县来。但见: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
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驰驱紫陌中。
且说太尉洪信赍擎御诏,一行人从,上了路途,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大
小官员,出郭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次日,众位
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
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太尉看那宫殿时,端的是好座
上清宫!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
花;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着太乙真君;右势下玉女金
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趿履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
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阶砌下流水潺�。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
丹顶,龟长绿毛。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三清殿上,击金钟道士步虚;
四圣堂前,敲玉罄真人礼斗。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
玛瑙。早来门外祥云现,疑是天师送老君。
当下上自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
供养着。洪太尉便问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
太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
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不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
答道:“容禀: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
计议。”当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殿上,与众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
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斋罢,太尉再问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
不着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
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太尉
道:“似此如何得见?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赍捧御书丹诏,亲奉
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禳天灾,救济万民。似此怎生奈何?”
真人禀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
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如若心不志
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太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
诚。既然恁地,依着你说,明日绝早上山。”
当晚各自权歇。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太尉起来沐浴,换
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
上,手里提着银手炉,降降地烧着御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
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
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
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谓之山,
侧石通道谓之岫,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平极谓之顶。头圆下壮谓之峦,藏虎藏豹
谓之穴,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有境有界谓之府,樵人出没谓之径,
能通车马谓之道,流水有声谓之涧,古渡源头谓之溪,岩崖滴水谓之泉。左壁为掩,
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锥尖像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如平。千
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恰
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洪太尉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
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
廷贵官,在京师时,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
知他天师在那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着肩气喘,只见山
凹里起一阵风。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了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
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呀!”扑地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
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
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
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獐�皆敛迹。
那大虫望着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
倒在树根底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
的响,浑身却如重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
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着,再上山
来,务要寻见天师。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
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
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太尉见了,
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往后便倒在盘陀石边。微闪开眼
来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飙起,掣目电光生。动荡则折峡倒冈,呼吸则吹云吐雾。鳞甲乱分千片
玉,尾梢斜卷一堆银。
那条大蛇,径抢到盘陀石边,朝着洪太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
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那蛇看了
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太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惊杀下
官!”看身上时,寒栗子比餶飿儿大小,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
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提炉,整顿身
上诏敕,并衣服巾帻,却待再要上山去。正欲移步,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
响,渐渐近来。太尉定睛看时,只见那一个道童,倒骑着一头黄牛,横吹着一管铁
笛,转出山凹来。太尉看那道童时:
头绾两枚丫髻,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
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昔日吕洞宾有首牧童诗道得好: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但见那个道童笑吟吟地骑着黄牛,横吹着那管铁笛,正过山来。洪太尉见了,
便唤那个道童:“你从那里来?认得我么?”道童不睬,只顾吹笛。太尉连问数声,
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铁笛,指着洪太尉说道:“你来此间,莫非要见天师么?”太
尉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
听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
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
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太尉再问道:“你不
要说谎。”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又吹着铁笛,转过山坡去了。太尉寻思道:
“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想是天师分付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才惊�
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太尉拿着提炉,再寻旧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着,请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问
太尉道:“曾见天师么?”太尉说道:“我是朝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
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
魂魄都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
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真人复道:“贫
道等怎敢轻慢大臣?这是祖师试探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太尉又
道:“我正走不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旁边转出一个道童,骑着一头黄牛,
吹着管铁笛,正过山来,我便问他:‘那里来?识得俺么?’他道:‘已都知了。’
说天师分付,早晨乘鹤驾云,往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真人道:“太尉可惜
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太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猥獕?”真人答
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他是额外之人,四方显化,
极是灵验,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
过!”真人道:“太尉且请放心。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
场醮事,祖师已都完了。”太尉见说,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
请将丹诏收藏于御书匣内,留在上清宫中,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当日方丈内大排
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次日早膳以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太尉游山。太尉大喜。许多
人从跟随着,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三
清殿上,富贵不可尽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
驱邪殿。诸宫看遍,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
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格子,门上使着�膊大锁锁着,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
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檐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左书四个金字,写
道:“伏魔之殿”。太尉指着门道:“此殿是甚么去处?”真人答道:“此乃是前
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着许多封皮?”
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
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经八九代祖师,誓
不敢开。锁用铜汁灌铸,谁知里面的事?小道自来住持本宫三十余年,也只听闻。”
洪太尉听了,心中惊怪,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便对真人说道:“你
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真人告道:“太尉,此殿决不敢开!先祖天师叮
咛告戒:今后诸人不许擅开。”太尉笑道:“胡说!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
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
法!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快与我打开,我看魔王如何!”真
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太尉大怒,指着道众说
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士阻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
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
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真人等惧怕太尉权势,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
锁,众人把门推开,看里面时,黑洞洞地,但见:
昏昏默默,杳杳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
辨东西。黑烟霭霭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不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
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众人一齐都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火把点着,将来打
一照时,四边并无一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趺坐,大半陷在
泥里。照那碑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籙,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
有四个真字大书,凿着“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
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
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
看,却何妨。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
将锄头铁锹来掘开。”
真人慌忙谏道:“太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太尉大
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碑上分明凿着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唤
人来开。”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里肯听,只得聚集众人,
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
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洪太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动。”
太尉那里肯听,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扛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
穴。只见穴内刮喇喇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
山峰碎。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威,飞锤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撼折
千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
直冲到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
都走了,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翻无数。惊得洪太尉目睁口呆,
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
太尉问道:“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那真人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
这个缘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
儿洼内聚神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