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家的“哲学”观 上面谈到,张君劢之所谓“玄学”就是他所理解的“形而上学”。那么,此种形而上学或者玄学与“哲学”是什么关系? 张君劢所谓“哲学”似乎又与他所谓“玄学”有所不同,他说:“我所最不解者,则‘科学的知识论’之名词是也”;“知识论者,哲学范围内事也,与科学无涉者也”;“盖古今所以有惟心主义、惟实主义、经验主义、理性主义之别者,即以知识论之漫无定说实使之然也。既已无定说,而必冠以‘科学的’三字,斯之谓不通。”[14]此所谓“知识论”,即哲学的认识论。如此说来,哲学是包括了知识论的。然而我们已经知道,张君劢的“玄学”作为一种自由意志论,乃是一种价值论,是并不包括知识论的。这就是他的矛盾之处。可是有时,他又把玄学与哲学等量齐观,例如他说:“科学决不能支配人生,乃不能不舍科学而别求一种解释于哲学或玄学中(或曰形上学)。”[15]如此说来,哲学和玄学、形而上学又是一回事了。 由此可见,张君劢对“哲学”的理解是含糊而混乱的。 关于玄学与哲学及科学的关系,孙伏园有一种颇为独特的说法[16] : 如果玄学与科学与人生观的定义是照我这样极粗蛮的见解下的: 玄学是整个地研究宇宙, 科学是分别地研究宇宙, 人生观是某一个人(或某一派人)对于人生的见解与态度; 那么我可以说,人生观对于玄学或科学的关系,远不如对于哲学的那样重要,因为我以为 哲学是整个地和分别地研究人生。 有许多人把哲学与玄学看作几乎是一个东西,哲学的对象只是研究宇宙构成的根本材料。但我以为这未免太狭了。照我的哲学定义,哲学的内容应该是: (一)整个地研究人生——人生哲学; (二)分别地研究人生——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等等。 其中第二部分,就是现在所谓晚出的科学。晚近许多学者用了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人类社会,结果虽没有如自然科学那样精细,但把这几种学问都已计算在科学以内。我以为我们不妨把哲学的范围定宽一点,将这一类所谓晚出的科学(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分别地研究人生的科学)都收容了。 这样说来,哲学介乎科学与玄学之间,而人生观则包在哲学范围以内。 这样一种划分,可以列表如下: 1.研究宇宙的: ①整个地研究宇宙:玄学 ②分别地研究宇宙:科学 2.研究人生的: ③整个地研究人生:哲学1(人生哲学)即人生观 ④分别地研究人生:哲学2(社会科学) 照此说法,人生观也就是人生哲学,而与玄学毫无关系。显然,他所理解的“玄学”即传统的本体论哲学。 张东荪的“哲学”观 张东荪曾经说到詹姆士:“詹氏在他的《哲学之几问题》一书第一讲上就说玄学在最初的意思是与科学相反,其实我们应得变更原有的意思”;并引证詹姆士的原话:“在与科学相对的现代意义上,哲学即意指玄学。古老的意义最有价值。并且,鉴于科学的结果变得能够更为有效地协调,在不同问题中寻求真理的条件在方法论上也变得更为确定,我们可以希望这个术语会返回其原初的意义。那么,科学、玄学和宗教又可以构成一个智慧的整体,并且彼此互相支持。”[17]这就是说,在现代意义上,玄学即是哲学。但这并不完全符合张氏自己的观点。 在张东荪看来,“哲学向来分三部分:即认识论本体论宇宙论便是。因旧日的沿袭,学者往往名本体论与宇宙论为玄学。可见玄学就是哲学,不过范围较狭而已。”[18]又说:“‘玄学’本来是Metaphysics的译语,科学当然是Science的译语,这是人人知道的。不过玄学与科学以外又有一个名词即是‘哲学’(Philosophy的译语)。科学当然在哲学以外,而玄学通常讲来,即是狭义的哲学。因为哲学包括三部分:一为认识论(Epistemology的译语),二为本体论(Ontology的译语),三为宇宙论(Cosmology的译语)。通常名本体论与宇宙论为玄学。所以玄学是狭义的哲学,而以本体论为中心。但亦有把认识论包括在玄学中者。”[19]这种认识,可以列表如下: 科学 哲学:认识论 玄学:本体论 宇宙论 但事实上,张东荪理解的现代意义的哲学乃是指的认识论或知识论。张东荪在其著作《科学与哲学——从我的观点批评科玄论战》[20] 中对其哲学观进行了很有代表性、很值得注意的讨论,要点如下: 1.关于哲学的对象 张东荪说:“我以为无论研究何种学问必须以当下的经验为起点”;“科学无一不以经验为材料,既然是大家所公认的了,然则哲学如何呢?”“我以为哲学的起点亦是经验的” (第47-48页)。在这个意义上,张东荪是个经验主义者,因为他也像其他经验主义者一样,以“所予”(the given)的“经验”材料为出发点或“终极预设”。也由于此,他曾经明确表示是赞同丁文江的那种怀疑客观物质存在的“存疑的唯心论”的。 张东荪又“从时代来分析”,认为西方古今哲学“则大概可得三类。第一类是希腊时代:哲学与科学同义”;“第二类是中古宗教最盛的时代:哲学便做了宗教的辩护者与佐理人,即变为神学”;“第三类是近世:科学发生了,人类的知识分支发展起来,……哲学竟获得相当极高贵的一席”(第48页),亦即经过康德等人的努力之后,哲学成为了一种“知识学”(wissenschaftslehre)或者“科学的学”(science of science)(第54页),亦即“科学批判的知识学或科学知识的批判学”(第55页)。这是因为“科学但知道其所对(its object),而不知道其自身(itself)。科学的自身乃是一种知识。所以问‘知识是可能的么’,就是问‘科学是可能的么’。这一转移间,哲学即变为研究‘如何科学是可能的’的一种学问了。”(第53-54页)这表明,张东荪的哲学观仍然是近代知识论或者认识论的范畴。 虽然哲学与科学都以经验为起点,但两者所面对的经验却是不同的:科学所面对的是外向的或外在的经验,而哲学所面对的则是内向的或内在的经验。 2.关于哲学的方法 由于哲学成了“科学批判的知识学或科学知识的批判学”,“他的方法自然有特殊的,即与科学不同的。这种方法不是归纳与演绎:在许多科学的原理再综合一个更高原理以统一这许多原理。乃是返身自问。最好的例莫如笛卡儿的‘我疑故我在’”;“其实笛卡儿并没有说‘我’存,而只说‘疑’存。他说一切都可疑,惟有疑一切东西的疑是实在的。”(第55页)这种“疑”作为一种“思”,其“所予”或“既予”的对象(the given)就是内在经验。 由于哲学所思的对象乃是一种内在经验,而非科学那样的外在经验,在方法上,哲学也就有其独特的地方。张东荪所主张的哲学方法,他称之为“返省”。“可见哲学的方法不是在科学的法则上添加更高的法则,乃是即以科学的假定而为向后退的返省。虽不是主观的,确是一层一层的剥蕉,剥到后来只剩下一个无假定无立场的,于是哲学的任务乃现。”(第55页)这也就是近代笛卡儿、现代胡塞尔的路向。这种方法是否就是“直觉”的方法,这是一个可以展开讨论的问题;但是毕竟张东荪又对柏格森的直觉主义方法加以批判,表明他不赞成直觉方法。 3.关于哲学的功能 张东荪说:“自从这个‘科学的学’出世以后,一切科学都须以他为基础”(第54页);所以哲学“自有他的独立地位,并不与各种科学居于同性质同次序之列”(第55页);换句话说,哲学拥有比科学更崇高的地位。这是因为,这种“哲学自与神学绝交后遂变为科学批判的知识学或科学知识的批判学”(第55页);也就是说,现代哲学的功能就是对于科学知识的反思批判。这种观点,与现代西方分析哲学是完全一致的。 张东荪的哲学观,可以说是西方近代知识论的中国版。他的哲学观的意义并不在对哲学本身的发展有多少实质性的贡献,而在对哲学的学术性质与智慧功能的突出强调——简而言之,就是哲学的非意识形态化。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三大派,即科学派、东方文化派和马克思主义派,无不将哲学意识形态化。这种倾向当然具有明显的必然性与合理性,但对哲学学术本身的发展无疑也带来了相当的负面影响。张东荪的努力一方面是“不合时宜”的,但另一方面又是值得称道的。 玄学是哲学的存在论 总的讲,在我看来,“玄学”就是今天应有的“第一哲学”——存在论(Ontology通常译为“本体论”)哲学,亦即古典意义的所谓 “形而上学”(Metaphysics)。 我们知道,“哲学”之名出自希腊语Philo(爱)与Sophia(智);中文用以移译的 “哲”字,意谓聪慧;至于“学”字,更是知识的意味;总之,都是关乎理智的。而真正的哲学如我们上文所说,乃是关乎整个心灵之知、情、意三个方面的。所以,“第一哲学”是可以用“玄学”之名的。因为所谓“玄”,原意指黑色,引申指深奥;而哲学,不论其对象、还是其方法,都确实是最深奥最玄妙的。 当然,哲学中除了玄学或者形而上学之外,还有其它分支。横向看,有认识论、价值论;纵向看,有历史哲学、伦理哲学、美学或者情感哲学,以及更下一级的若干部门哲学。这些分支是不能叫“玄学”的。玄学或形而上学是它们的共同基础。我们相信,这些分支,如丁文江所说,或迟或早都将被科学所取代;或者更确切地讲,它们都将变成科学的。但是无论如何,玄学或形而上学本身始终都将存在下去。到那时候,哲学也就等于玄学或者形而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