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之刚:太柔则靡,太刚则折
尤三姐本不姓尤,因父死随母改嫁到了尤家才姓了尤。旧时的封建大家庭重视谪亲血缘,尤氏姊妹在贾府际遇可想而知。虽说尤氏姊妹的受宠地位不如府中的其他姊妹,可因为年轻貌美再加不谙世事,贾府的公子哥们得以乘虚而入。这帮公子哥原是一群善于在女人身上作文章的纨绔子弟,尤氏姊妹受其诱惑,因此作下不干不净的事来。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尤氏一家的经济来源完全靠贾府资助,尤氏姊妹为了生存而选择作贱自己是可以理解的。
随着年岁的增长,尤氏姊妹越来越清楚自甘堕落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男人再脏些也容易将自己洗干净,女人要有个好的结局就只能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因此她们开始寻求解脱。尤二姐生性软弱,是个惯于逆来顺受的人,这样的个性使她选择了终身依附男人,哪怕做人小妾,即使这样,她在嫁给贾链后却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听了让人心生同情。
三姐较之二姐来说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她知道二姐所选择的道路是行不通的,她不愿意把终身幸福维系在贾珍、贾链这样的男人身上。这说明三姐向往的是一种两情相悦、粗茶淡饭的生活方式。故而,三姐对于贾珍、贾链的玩弄之举深感厌恶,这便有了“闹席”,结果倒象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事后,尤三姐还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得出色,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得男子们垂诞欲滴,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不仅如此,三姐还挑吃拣穿,挥金如土,最终闹得鸡犬不宁,迫使贾珍、贾链最终听取了尤二姐的意见,那就是按三姐的意愿嫁给她喜欢的男人柳湘莲。
一方面,尤三姐对自己年少无知所犯下的错误耿耿于怀,认为那是一种耻辱,另一方面看到贾珍、贾链凭着一块遮羞布就让她陷入不伦的境地,她的内心是痛苦的,在极度挣扎的过程中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不失为一种以恶洗耻的办法。从道德方面来讲,“恶”代表了一种被否定的事物,人人都憎恨恶,就连“恶人”也不例外。在为人处世中,我们在对抗恶行、恶人的时候,连最弱小的人也明白一条道理,那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恶抗恶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又挟制了作恶之人的“恶意行为”。这种恶是一种自卫反应,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不得已的选择,因此,三姐寻求解脱的方式就比二姐要来得固执些、强烈些。另外,三姐内心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戏台上的柳湘莲,她觉得他跟她在某些方面有着难以言说的共性,因此,她把他视为自己的精神支柱。
三姐生命的支撑点就这样落到了柳湘莲身上。
尤三姐爱柳湘莲,此番真情天地可证。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有证:尤二姐表明尤三姐心迹时说“他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也不来了,他情愿自己剃了头去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尤二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敲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
只可惜了她身在贾府之中,身陷泥淖,独有她一枝莲花绽放有何用?!外人只道是“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可怜她苦有一番心意,面对柳湘莲的退婚,她自知他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生最爱的人这样看自己,自知人虽回来了,却无望嫁与他。无奈,只得以死明志。终于柳湘莲这才觉悟到“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遂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在整部红楼里,柳湘莲与尤三姐这段情缘,可看作是一段在世俗的旋涡中可歌可泣的爱情。较之宝玉黛玉等的悲惨爱情,他们算得上是幸运的了。“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尤三姐的刚烈与尤二姐的懦弱妥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称得上是世间奇女子。
而尤三姐的所作所为,也是黛玉所想而不敢做的,也是晴雯所没能做到的。黛玉所做五美呤第五首,是称赞红拂的,红拂敢于打破世俗之观念,追求自己的爱情,与意中人私奔,这也是黛玉所想而不敢想的。
“尤三姐者,红拂女也。知宝玉者,舍黛玉外,惟尤三姐而已矣。黛玉与宝玉有前世之盟,自幼相亲,不足为奇,尤三姐则是风尘中的巨眼。三姐身世不幸,陷于淫窟,二姐自甘沦落,她则激烈之性未改。看她浓妆艳抹,凌辱群丑,红楼中哪一个女子有此胆色。而一旦识定柳相莲,则顿改前行,至情人也,故云:“来自情天,去往情地。”人下坠易而上行难,已在下坠之中而能毅然自拔,真英物也。红楼梦中的男子,也只柳湘莲有英雄气概,配得起三姐,可惜柳湘莲却不是李靖,白白断送了三姐的性命。欣赏三姐的您,亦有几分燕赵之气。”(《<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11节:红楼梦中的女孩子,你想娶哪一个?[7])
油画家倪贻德在《樱花》[8]一文中曾提过,“桃花与樱花有点像,但桃花太过艳丽,樱花则雅素轻盈”。相对樱花而言,我更喜欢桃花,虽然近代许多戏剧诗歌小说里,将桃花与红颜薄命或冶艳轻佻薄幸联系在一起。桃花虽然酽红潋艳且风骚,却又骄傲而自持,每到春日不遗余力地尽情招展,在春光下簇簇烂漫怒放,丹心一片只向春阳开,委地成尘,于泥尘里亦抵死苦守为春阳而放的那一点艳丽。桃花就如尤三姐一样,看似水性轻狂,但骨子里却贞烈骄傲。所以尤三姐自刎曹公说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尤三姐之死,到底是殉情还是明志?长期以来,“以死殉情”始终是人们喜爱尤三姐的重要原因。这个问题牵扯到男权社会的价值观念问题。但事实是,古今中外,凡是被怀疑“不贞”(如程本三姐)或因“不贞”而受舆论压力(如脂本三姐),或羞愤或无奈自杀的人,没有几个人自杀目的是真正、完全为了殉情的。尤三姐之死,与其说是“以身殉情”(有这成分),还不如说是“以死明志”更恰当!“待得君来君不信,错把夭桃列女贞。还君宝剑悲声哽,且惜龙泉我要表寸心!”[9]
“以死明志,确切地说以寻死的方式明志。”[10]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生性狂傲,风流不羁,官场失意后,隐居桃花坞,有诗《桃花庵》[11]:“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桃花艳丽,浓烈,傲世,但易碎;尤三姐刚烈、骄傲,同样不为世俗所容。同样的命运,懦弱柔顺的尤二姐会做出和她不同的选择。正是有了这样桀傲不逊、贞烈骄傲的性格,才有了她“揉碎桃花红满地”的选择。
正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太柔则靡,太刚则折。
在曹雪芹笔下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中,尤三姐以她万人不及的绝代风华和倔强刚烈的个性,格外耀人眼目。她在书中并不是一个重要人物,只占了三四回的篇幅,却是最让人感到痛快淋漓和跌足扼腕的人物。她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让我们为之叫绝,为之叹息,为之流泪。纵观她短短的一生,大致经历了这样可悲可叹的三个阶段。 可叹金玉质,终陷泥淖中 -沉沦中的自持 尤三姐出身寒门,因着一层尴尬的姻亲关系,来到了宁国府。她与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贾珍贾蓉等也从未把她当作亲戚来看。在他们眼中,尤氏姐妹就是两朵令人垂涎的野花,摘不到手不肯罢休。 面对这样的情况,一心想攀上高枝的尤二姐是乐在其中的,她渴望有朝一日能借此摆脱贫困卑下的生活。而尤三姐却比尤二姐多了几分清醒,多了几分自持。 尤家的生活全*贾府接济,因而尤三姐不敢公然得罪贾珍、贾蓉之流,只能忍辱与其虚与委蛇,假颜欢笑。对她而言,为了生存而牺牲尊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些浪荡子弟是打心底鄙夷的,言谈举止间掩饰不住地嫌恶。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屋里,叫醒尤老娘。” “那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 “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 她不愿做任他们摆布的羔羊,守着自己的尊严底线,在乌烟瘴气的宁国府里生活着。 醉里且贪欢笑,醒后一滂沱 -无望中的救赎 在贾府这么一个肮脏混乱的地方,容不得尤三姐这样的女子留着一丝一毫的尊严。她们必须是玩偶,任其摆布;她们必须是微尘,任其践踏。那些无耻的男人竟要求三姐也和二姐一样,做贾珍的地下情人! 尤三姐不是尤二姐,当她明白躲闪和忍受都无法逃开他们的魔爪时,她终于爆发了。像火山喷发,像长堤决口,所有隐忍的屈辱,积郁的不满喷泄而出,唇舌似剑,刺破了他们衣冠禽兽的堂皇外衣;厉言如鞭,抽打着他们无耻肮脏的糜烂灵魂。整个贾府,有谁敢这样痛斥贾珍贾琏?尤三姐为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和骨气,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骂得体无完肤,这一幕是何等地大快人心! 置之死地而后生,撕破脸后,尤三姐反而变得无惧无畏起来。可是,这样的生活令她无望,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于是,她对陷住她的泥潭----贾府及贾家的男人愤恨起来。她要报复。 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弱女子,报复的工具只能是她最原始的资本了。尤三姐是个美人,堪与钗、黛相比。但她又不似钗、黛美得抽象,她美得生动、明艳,贾珍“所见过的上下贵*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正是她的倾城美貌带给了她屈辱的生活,现在,她又要以此来报复那些垂涎她的男人。 看,那些混惯风月场的老手被她摆弄得多么狼狈,“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欲近不敢,欲远不舍”,尤三姐的手段令人拍手叫绝。 “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尤三姐就这样折腾得贾珍等不得消停。可是,金银珠宝买不来生活的希望,肥鹅肥鸭填不满心底的空洞,绫罗绸缎掩不住身上的污迹。她的痛苦,不止是来自于最底层生活空间的压迫,更深的创痛来自于她对自己的谴责。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侧目,却逃不开自己对自己的审判。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并不是她自己想要的,仇恨是一柄双刃剑,割伤了别人,也刺痛了自己。如花的年纪,却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在她轻狂豪爽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的泪水啊。 聘嫁,像一枚火种,引燃了五年前对柳湘莲的惊鸿一瞥和痴心暗恋。他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在尤三姐的面前照出了一条光亮的令人神往的道路。 “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尤三姐地柳湘莲的执着并不是爱情,柳湘莲的干净、刚直对她在贾府的生活是一种救赎,是帮她出泥潭的桥,是渡她出苦海的舟。她觉得,和柳湘莲在一起就会拥有一份干净、平和的生活。 这个幸福的向往令她打消了报复之心,敛去了放浪形骸,真个“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斩断昨日种种,把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人交给柳湘莲,交给未来的美好生活。 质本洁来还洁去 -等待后的绝望 贾琏带回来的鸳鸯宝剑让尤三姐那个苦苦等待的梦更加炫烂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称心如意,因而喜出望外。她每天望着床头的剑,除了自喜终身有*外,更重要的是终于可以可以逃离这种让她自己都嫌恶自己的生活,终于可以得到解脱。 三姐设想过萍踪无迹的柳湘莲不来,她就出家,可她却没有想过:柳湘莲并不接受她。她以为,柳湘莲会懂她的,懂她的无奈,懂她的挣扎,懂她的痛苦。 柳湘莲毕竟不是洞悉一切的神,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不贞洁。于是,他来索剑了。三姐在他冷然的坚持里知道了柳湘莲对她的嫌弃,她百口莫辩。这种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就是尽倾黄河之水也洗不净自己身上的污垢啊。贾府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深深的烙印,昭示着她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没有人想信她内心的贞洁自守,连柳湘莲也不信----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啊。一刹那间,桥断了,深深泥潭,谁来拉她?舟漂了,茫茫苦海,如何泅渡?活着就只剩下一具屈辱的躯壳。绝望中,她想到了鲜血。只有鲜血才能洗清身上不白的污垢,还自己一个清净的女儿身。 只一句“还你的定礼”,尤三姐什么也没多说,就剑锋一横,倒在了柳湘莲脚下。那一道冰冷的剑光,映亮了柳湘莲的眼睛,也划亮了整座红楼,那是一个女子为了有尊严地存在而作出的无声的呐喊,刚烈的抗争。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她是一朵花,就要绽放,热烈而灿烂地绽放;她是一把火,就要燃烧,狂野而尽情地燃烧;她是一柄剑,就要挥舞,恣意而无畏地挥舞。终于,花儿零落了,火光黯淡了,剑气消弥了,生存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却熠熠闪光了。 斯人已逝,只余一缕香魂在众人的评说中,悠然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