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旧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 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几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 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这是一篇回忆性的散文。文章以风筝为引线,对“我”粗暴对待小弟的言行,作了深刻的反思。同时对小弟这样的人的不觉悟表示出深深的悲哀。这无疑是对封建宗族制度摧残儿童的罪恶进行控诉。
叙述往事与抒情紧密结合是文章的突出特点。全文虽以叙事为主,但深深地融汇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在关键的地方,则又通过凝炼的语言,作了画龙点晴的点染,使文章感情的表达更加明朗。例如,文章开头“我”从北京冬季的天空中,看见一二风筝浮动着,引起了一种惊异和悲哀。为什么呢?下面作者就插入一段对故乡风筝时节的回忆。这段文字不仅叙述了故乡早春的景象,而且在这一景一物的描写中,都凝聚“我”对故乡的赞美之情。在此基础上,作者进一步直接抒发了这种感情:“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廖别的故必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这就将“我”对故乡的深切怀念更充分地表达出来。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还不单纯是为了抒发“我”对故乡的深情,如联系全文来看,回忆故乡,目的或落脚点是使“我
想起幼时欺凌小兄弟之事。”我“在这里进行了反思。透过这个小”我“,看到旧的伦理道德统治下的整个社会面貌——大“我”——家长式的管理、长幼尊卑的秩序是何等的神圣,何等的残酷,何等的愚味无知,它扼杀了儿童的天性,当作者挖掘的酿成悲剧的社会原因。“我”的回忆是对封建宗族制度的摧残儿童的控诉,——具有深刻的思想性。“我”经过深刻反省认识到这一地可挽回的过错过后,心情无比沉重。这种忏悔意识,否定了旧“我”,催生了新“我”,“我”的思想演进轨迹明晰了,“我”的复杂心理状态显示了,正是这些原因,所以当“我”,看到北京天空中的风筝,而感到“惊异与悲哀”。
另一个特点,是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几笔就把人物形象、性格特点,传神地勾画出来。例如描写“十岁内外”,“多病,瘦得不堪”的小兄弟,“张着、嘴,呆看着空中出神”,为别人放的风筝“惊呼”,“跳跃”,这就把小兄弟善良、活泼可爱、喜欢游戏的性格表现了出来。当他私自做风筝的秘密被发现后,作者描绘了他窘迫不堪的神情时这样写道:‘他向着大方登,从大小登;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作者在这里写出了小兄弟的精神状态,是被封建礼教所麻木的自然流露,这不单纯是胆小的缘故,其深层原因更是造成此种现象的依据。当“我”彻底毁坏了他既将完工的风筝,傲然走出时,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这里作者对其它并未着力渲染,只是抓住小兄弟的表情神态,简约的几笔,就将他进行正当游戏的愿望遭到虐杀后,那种惊惧、绝望的心情,极其形象地揭示了出来,这些描写完全符合儿童的特点。与小兄弟的形象想对照,突出了“我”的粗暴、兄长的威严。
另外,文章的。心理描写也很出色。如作者在写“我”时,主要抓住人物我心理描写,着重写了“我”的沉重的。心情、谋求补过的方法,以及补过不成后感受。这些心理活动,充分表达了“我”的悔恨与悲哀,尤其是当“我”向小兄弟提起儿是的这桩旧事时,弟弟却惊异地问:“有过这样的事么?”显然,他已经“全然忘却。”这一笔的含义的深刻的,它意味着直到作者写不文时有的人对封建思想的奴役还不觉醒。这使作者深感沉重和悲哀!
这篇散文中,有鲁迅的兄弟之情,有游戏之于儿童的意义,有鲁迅的自省精神,有鲁迅对小兄弟身受“虐杀”却无怨恨的深沉感慨。
文章说的是小时候不许小兄弟放风筝,不准小兄弟弄这种没出息的玩艺,行为十分粗暴。待到明白游戏之于儿童的意义,鲁迅醒悟过来,自己当年的行径,简直是“对于精神的虐杀”。虽然事隔久远,鲁迅还是一心想补过,然而小兄弟却全然忘却,“我”的沉重的心只得一直沉重下去。
从手足之情上看,当年不许小兄弟放风筝,是为小兄弟有出息,那气恨,是恨铁不成钢。一旦明白自己错了,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虽为兄长,也要讨小兄弟宽恕。同胞手足之情溢于言表。
从游戏的意义上看,“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游戏实在出于儿童天性,游戏使儿童活泼、健康、聪明。因此不准游戏,无异于虐杀儿童天性。鲁迅看到外国的儿童教育主张,认识了中国旧式教育的落后,愿中国的儿童教育改变落后的偏见,愿儿童精神从此不受压制,从此能够健康成长。
从鲁迅的自省精神看,鲁迅是严于解剖自己的,严于自省的,往事,小事,都一丝不苟,知错必改,郑重其事,这种精神非常可贵。
从小兄弟身受“虐杀”却毫无怨恨这种现象上看,鲁迅的感慨尤其深沉,文章就落脚在这一点上,留下无尽的悲哀和发人深思的问号。小兄弟为什么全然忘却?原来他偷做风筝,自己也并不认为正当,以为兄长该管,因此并不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