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蕃盛,
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
但开透的花朵既要及时雕零,
就应把记忆交给娇嫩的后嗣;
但你,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
把自己当燃料喂养眼中的火焰,
和自己作对,待自己未免太狠,
把一片丰沃的土地变成荒田。
你现在是大地的清新的点缀,
又是锦绣阳春的唯一的前锋,
为什么把富源葬送在嫩蕊里,
温柔的鄙夫,要吝啬,反而浪用?
可怜这个世界吧,要不然,贪夫,
就吞噬世界的份,由你和坟墓。
二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
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
将成褴褛的败絮,谁也不要瞧:
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
是贪婪的羞耻,和无益的颂扬。”
你的美的用途会更值得赞美,
如果你能够说,“我这宁馨小童
将总结我的账,宽恕我的老迈,”
证实他的美在继承你的血统!
这将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
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
三
照照镜子,告诉你那镜中的脸庞,
说现在这庞儿应该另造一副;
如果你不赶快为它重修殿堂,
就欺骗世界,剥掉母亲的幸福。
因为哪里会有女人那么淑贞
她那处女的胎不愿被你耕种?
哪里有男人那么蠢,他竟甘心
做自己的坟墓,绝自己的血统?
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在你里面
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
同样,从你暮年的窗你将眺见——
纵皱纹满脸——你这黄金的岁月。
但是你活着若不愿被人惦记,
就独自死去,你的肖像和你一起。
四
俊俏的浪子,为什么把你那份
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
造化的馈赠非赐予,她只出赁;
她慷慨,只赁给宽宏大量的人。
那么,美丽的鄙夫,为什么滥用
那交给你转交给别人的厚礼?
赔本的高利贷者,为什么浪用
那么一笔大款,还不能过日子?
因为你既然只和自己做买卖,
就等于欺骗你那妩媚的自我。
这样,你将拿什么账目去交代,
当造化唤你回到她怀里长卧?
你未用过的美将同你进坟墓;
用呢,就活着去执行你的遗嘱。
五
那些时辰曾经用轻盈的细工
织就这众目共注的可爱明眸,
终有天对它摆出魔王的面孔,
把绝代佳丽剁成龙锺的老丑:
因为不舍昼夜的时光把盛夏
带到狰狞的冬天去把它结果;
生机被严霜窒息,绿叶又全下,
白雪掩埋了美,满目是赤裸裸:
那时候如果夏天尚未经提炼,
让它凝成香露锁在玻璃瓶里,
美和美的流泽将一起被截断,
美,和美的记忆都无人再提起:
但提炼过的花,纵和冬天抗衡,
只失掉颜色,却永远吐着清芬。
六
那么,别让冬天嶙峋的手抹掉
你的夏天,在你未经提炼之前:
熏香一些瓶子;把你美的财宝
藏在宝库里,趁它还未及消散。
这样的借贷并不是违禁取利,
既然它使那乐意纳息的高兴;
这是说你该为你另生一个你,
或者,一个生十,就十倍地幸运;
十倍你自己比你现在更快乐,
如果你有十个儿子来重现你:
这样,即使你长辞,死将奈你何,
既然你继续活在你的后裔里?
别任性:你那么标致,何必甘心
做死的胜利品,让蛆虫做子孙。
七
看,当普照万物的太阳从东方
抬起了火红的头,下界的眼睛
都对他初升的景象表示敬仰,
用目光来恭候他神圣的驾临;
然后他既登上了苍穹的极峰,
像精力饱满的壮年,雄姿英发,
万民的眼睛依旧膜拜他的峥嵘,
紧紧追随着他那疾驰的金驾。
但当他,像耄年拖着尘倦的车轮,
从绝顶颤巍巍地离开了白天,
众目便一齐从他下沉的足印
移开它们那原来恭顺的视线。
同样,你的灿烂的日中一消逝,
你就会悄悄死去,如果没后嗣。
八
我的音乐,为何听音乐会生悲?
甜蜜不相克,快乐使快乐欢笑。
为何爱那你不高兴爱的东西,
或者为何乐于接受你的烦恼?
如果悦耳的声音的完美和谐
和亲挚的协调会惹起你烦忧,
它们不过委婉地责备你不该
用独奏窒息你心中那部合奏。
试看这一根弦,另一根的良人,
怎样融洽地互相呼应和振荡;
宛如父亲、儿子和快活的母亲,
它们联成了一片,齐声在欢唱。
它们的无言之歌都异曲同工
对你唱着:“你独身就一切皆空。”
九
是否因为怕打湿你寡妇的眼,
你在独身生活里消磨你自己?
哦,如果你不幸无后离开人间,
世界就要哀哭你,像丧偶的妻。
世界将是你寡妇,她永远伤心
你生前没给她留下你的容貌;
其他的寡妇,靠儿女们的眼睛,
反能把良人的肖像在心里长保。
看吧,浪子在世上的种种浪费
只换了主人,世界仍然在享受;
但美的消耗在人间将有终尾:
留着不用,就等于任由它腐朽。
这样的心决不会对别人有爱,
既然它那么忍心把自己戕害。
一○
羞呀,否认你并非不爱任何人,
对待你自己却那么欠缺绸缪。
承认,随你便,许多人对你钟情,
但说你并不爱谁,谁也要点头。
因为怨毒的杀机那么缠住你,
你不惜多方设计把自己戕害,
锐意摧残你那座峥嵘的殿宇,
你唯一念头却该是把它重盖。
哦,赶快回心吧,让我也好转意!
难道憎比温婉的爱反得处优?
你那么貌美,愿你也一样心慈,
否则至少对你自己也要温柔。
另造一个你吧,你若是真爱我,
让美在你儿子或你身上永活。
一一
和你一样快地消沉,你的儿子,
也将一样快在世界生长起来;
你灌注给青春的这新鲜血液
仍将是你的,当青春把你抛开。
这里面活着智慧、美丽和昌盛;
没有这,便是愚蠢、衰老和腐朽:
人人都这样想,就要钟停漏尽,
六十年便足使世界化为乌有。
让那些人生来不配生育传宗,
粗鲁、丑陋和笨拙,无后地死去;
造化的至宠,她的馈赠也最丰,
该尽量爱惜她这慷慨的赐予:
她把你刻做她的印,意思是要
你多印几份,并非要毁掉原稿。
一二
当我数着壁上报时的自鸣钟,
见明媚的白昼坠入狰狞的夜,
当我凝望着紫罗兰老了春容,
青丝的卷发遍洒着皑皑白雪;
当我看见参天的树枝叶尽脱,
它不久前曾荫蔽喘息的牛羊;
夏天的青翠一束一束地就缚,
带着坚挺的白须被舁上殓床;
于是我不禁为你的朱颜焦虑:
终有天你要加入时光的废堆,
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抛弃,
眼看着别人生长自己却枯萎;
没什么抵挡得住时光的毒手,
除了生育,当他来要把你拘走。
一三
哦,但愿你是你自己,但爱呀,你
终非你有,当你不再活在世上:
对这将临的日子你得要准备,
快交给别人你那俊秀的肖像。
这样,你所租赁的朱颜就永远
不会有满期;于是你又将变成
你自己,当你已经离开了人间,
既然你儿子保留着你的倩影。
谁肯让一座这样的华厦倾颓,
如果小心地看守便可以维护
它的光彩,去抵抗隆冬的狂吹
和那冷酷的死神无情的暴怒?
哦,除非是浪子;我爱呀,你知道
你有父亲;让你儿子也可自豪。
一四
并非从星辰我采集我的推断;
可是我以为我也精通占星学,
但并非为了推算气运的通蹇,
以及饥荒、瘟疫或四时的风色;
我也不能为短促的时辰算命,
指出每个时辰的雷电和风雨,
或为国王占卜流年是否亨顺,
依据我常从上苍探得的天机。
我的术数只得自你那双明眸,
恒定的双星,它们预兆这吉祥:
只要你回心转意肯储蓄传后,
真和美将双双偕你永世其昌。
要不然关于你我将这样昭示:
你的末日也就是真和美的死。
一五
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
保持它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
宇宙的舞台只搬弄一些把戏
被上苍的星宿在冥冥中牵引;
当我发觉人和草木一样蕃衍,
任同一的天把他鼓励和阻挠,
少壮时欣欣向荣,盛极又必反,
繁华和璀璨都被从记忆抹掉;
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一六
但是为什么不用更凶的法子
去抵抗这血淋淋的魔王——时光?
不用比我的枯笔吉利的武器,
去防御你的衰朽,把自己加强?
你现在站在黄金时辰的绝顶,
许多少女的花园,还未经播种,
贞洁地切盼你那绚烂的群英,
比你的画像更酷肖你的真容:
只有生命的线能把生命重描;
时光的画笔,或者我这枝弱管,
无论内心的美或外貌的姣好,
都不能使你在人们眼前活现。
献出你自己依然保有你自己,
而你得活着,靠你自己的妙笔。
一七
未来的时代谁会相信我的诗,
如果它充满了你最高的美德?
虽然,天知道,它只是一座墓地
埋着你的生命和一半的本色。
如果我写得出你美目的流盼,
用清新的韵律细数你的秀妍,
未来的时代会说:“这诗人撒谎:
这样的天姿哪里会落在人间!”
于是我的诗册,被岁月所熏黄,
就要被人藐视,像饶舌的老头;
你的真容被诬作诗人的疯狂,
以及一支古歌的夸张的节奏:
但那时你若有个儿子在人世,
你就活两次:在他身上,在诗里。
一八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雕残或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雕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一九
饕餮的时光,去磨钝雄狮的爪,
命大地吞噬自己宠爱的幼婴,
去猛虎的颚下把它利牙拔掉,
焚毁长寿的凤凰,灭绝它的种,
使季节在你飞逝时或悲或喜;
而且,捷足的时光,尽肆意地摧残
这大千世界和它易谢的芳菲;
只有这极恶大罪我禁止你犯:
哦,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额上,
或用古老的铁笔乱画下皱纹:
在你的飞逝里不要把它弄脏,
好留给后世永作美丽的典型。
但,尽管猖狂,老时光,凭你多狠,
我的爱在我诗里将万古长青。
二○
你有副女人的脸,由造化亲手
塑就,你,我热爱的情妇兼情郎;
有颗女人的温婉的心,但没有
反复和变幻,像女人的假心肠;
眼睛比她明媚,又不那么造作,
流盼把一切事物都镀上黄金;
绝世的美色,驾御着一切美色,
既使男人晕眩,又使女人震惊。
开头原是把你当女人来创造:
但造化塑造你时,不觉着了迷,
误加给你一件东西,这就剥掉
我的权利——这东西对我毫无意义。
但造化造你既专为女人愉快,
让我占有,而她们享受,你的爱。
二一
我的诗神①并不像那一位诗神
只知运用脂粉涂抹他的诗句,
连苍穹也要搬下来作妆饰品,
罗列每个佳丽去赞他的佳丽,
用种种浮夸的比喻作成对偶,
把他比太阳、月亮、海陆的瑰宝,
四月的鲜花,和这浩荡的宇宙
蕴藏在它的怀里的一切奇妙。
哦,让我既真心爱,就真心歌唱,
而且,相信我,我的爱可以媲美
任何母亲的儿子,虽然论明亮
比不上挂在天空的金色烛台。
谁喜欢空话,让他尽说个不穷;
我志不在出售,自用不着祷颂。
二二
这镜子决不能使我相信我老,
只要大好韶华和你还是同年;
但当你脸上出现时光的深槽,
我就盼死神来了结我的天年。
因为那一切妆点着你的美丽
都不过是我内心的表面光彩;
我的心在你胸中跳动,正如你
在我的:那么,我怎会比你先衰?
哦,我的爱呵,请千万自己珍重,
像我珍重自己,乃为你,非为我。
怀抱着你的心,我将那么郑重,
像慈母防护着婴儿遭受病魔。
别侥幸独存,如果我的心先碎;
你把心交我,并非为把它收回。
二三
仿佛舞台上初次演出的戏子
慌乱中竟忘记了自己的角色,
又像被触犯的野兽满腔怒气,
它那过猛的力量反使它胆怯;
同样,缺乏着冷静,我不觉忘掉
举行爱情的仪节的彬彬盛典,
被我爱情的过度重量所压倒,
在我自己的热爱中一息奄奄。
哦,请让我的诗篇做我的辩士,
替我把缠绵的衷曲默默诉说,
它为爱情申诉,并希求着赏赐,
多于那对你絮絮不休的狡舌:
请学会去读缄默的爱的情书,
用眼睛来听原属于爱的妙术。
二四
我眼睛扮作画家,把你的肖像
描画在我的心版上,我的肉体
就是那嵌着你的姣颜的镜框,
而画家的无上的法宝是透视。
你要透过画家的巧妙去发见
那珍藏你的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长挂在我胸内的画室中间,
你的眼睛却是画室的玻璃窗。
试看眼睛多么会帮眼睛的忙:
我的眼睛画你的像,你的却是
开向我胸中的窗,从那里太阳
喜欢去偷看那藏在里面的你。
可是眼睛的艺术终欠这高明:
它只能画外表,却不认识内心。
二五
让那些人(他们既有吉星高照)
到处夸说他们的显位和高官,
至于我,命运拒绝我这种荣耀,
只暗中独自赏玩我心里所欢。
王公的宠臣舒展他们的金叶
不过像太阳眷顾下的金盏花,
他们的骄傲在自己身上消灭,
一蹙额便足雕谢他们的荣华。
转战沙场的名将不管多功高,
百战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
便从功名册上被人一笔勾消,
毕生的勋劳只落得无声无臭:
那么,爱人又被爱,我多么幸福!
我既不会迁徙,又不怕被驱逐。
二六
我爱情的至尊,你的美德已经
使我这藩属加强对你的拥戴,
我现在寄给你这诗当作使臣,
去向你述职,并非要向你炫才。
职责那么重,我又才拙少俊语,
难免要显得赤裸裸和她相见,
但望你的妙思,不嫌它太粗鄙,
在你灵魂里把它的赤裸裸遮掩;
因而不管什么星照引我前程,
都对我露出一副和悦的笑容,
把华服加给我这寒伧的爱情,
使我配得上你那缱绻的恩宠。
那时我才敢对你夸耀我的爱,
否则怕你考验我,总要躲起来。
二七
精疲力竭,我赶快到床上躺下,
去歇息我那整天劳顿的四肢;
但马上我的头脑又整装出发,
以劳我的心,当我身已得休息。
因为我的思想,不辞离乡背井,
虔诚地趱程要到你那里进香,
睁大我这双沉沉欲睡的眼睛,
向着瞎子看得见的黑暗凝望;
不过我的灵魂,凭着它的幻眼,
把你的倩影献给我失明的双眸,
像颗明珠在阴森的夜里高悬,
变老丑的黑夜为明丽的白昼。
这样,日里我的腿,夜里我的心,
为你、为我自己,都得不着安宁。
二八
那么,我怎么能够喜洋洋归来,
既然得不着片刻身心的安息?
当白天的压逼入夜并不稍衰,
只是夜继日、日又继夜地压逼?
日和夜平时虽事事各不相下,
却互相携手来把我轮流挫折,
一个用跋涉,一个却呶呶怒骂,
说我离开你更远,虽整天跋涉。
为讨好白天,我告它你是光明,
在阴云密布时你将把它映照。
我又这样说去讨黑夜的欢心:
当星星不眨眼,你将为它闪耀。
但天天白天尽拖长我的苦痛,
夜夜黑夜又使我的忧思转凶。
二九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瞆的昊天,
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
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
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三○
当我传唤对已往事物的记忆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
带着旧恨,重新哭蹉跎的时光;
于是我可以淹没那枯涸的眼,
为了那些长埋在夜台的亲朋,
哀悼着许多音容俱渺的美艳,
痛哭那情爱久已勾消的哀痛:
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
并且一一细算,从痛苦到痛苦,
那许多呜咽过的呜咽的旧账,
仿佛还未付过,现在又来偿付。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挚友,
损失全收回,悲哀也化为乌有。
三一
你的胸怀有了那些心而越可亲
(它们的消逝我只道已经死去);
原来爱,和爱的一切可爱部分,
和埋掉的友谊都在你怀里藏住。
多少为哀思而流的圣洁泪珠
那虔诚的爱曾从我眼睛偷取
去祭奠死者!我现在才恍然大悟
他们只离开我去住在你的心里。
你是座收藏已往恩情的芳冢,
满挂着死去的情人的纪念牌,
他们把我的馈赠尽向你呈贡,
你独自享受许多人应得的爱。
在你身上我瞥见他们的倩影,
而你,他们的总和,尽有我的心。
三二
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大限,
当鄙夫“死神”用黄土把我掩埋,
偶然重翻这拙劣可怜的诗卷,
你情人生前写来献给你的爱,
把它和当代俊逸的新诗相比,
发觉它的词笔处处都不如人,
请保留它专为我的爱,而不是
为那被幸运的天才凌驾的韵。
哦,那时候就请赐给我这爱思:
“要是我朋友的诗神与时同长,
他的爱就会带来更美的产儿,
可和这世纪任何杰作同俯仰:
但他既死去,诗人们又都迈进,
我读他们的文采,却读他的心。”
刚考完试,总结出来的
一四一
说实话,我的眼睛并不喜欢你,
它们发见你身上百孔和千疮;
但眼睛瞧不起的,心儿却着迷,
它一味溺爱,不管眼睛怎样想。
我耳朵也不觉得你嗓音好听,
就是我那容易受刺激的触觉,
或味觉,或嗅觉都不见得高兴
参加你身上任何官能的盛酌。
可是无论我五种机智或五官
都不能劝阻痴心去把你侍奉,
我昂藏的丈夫仪表它再不管,
只甘愿作你傲慢的心的仆从。
不过我的灾难也非全无好处:
她引诱我犯罪,也教会我受苦。
一四二
我的罪咎是爱,你的美德是憎,
你憎我的罪,为了我多咎的爱:
哦,你只要比一比你我的实情,
就会发觉责备我多么不应该。
就算应该,也不能出自你嘴唇,
因为它们亵渎过自己的口红,
劫夺过别人床弟应得的租金,
和我一样屡次偷订爱的假盟。
我爱你,你爱他们,都一样正当,
尽管你追求他们而我讨你厌。
让哀怜的种子在你心里暗长,
终有天你的哀怜也得人哀怜。
假如你只知追求,自己却吝啬,
你自己的榜样就会招来拒绝。
一四三
看呀,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主妇
跑着去追撵一只逃走的母鸡,
把孩子扔下,拚命快跑,要抓住
那个她急着要得回来的东西;
被扔下的孩子紧跟在她后头,
哭哭啼啼要赶上她,而她只管
望前一直追撵,一步也不停留,
不顾她那可怜的小孩的不满:
同样,你追那个逃避你的家伙,
而我(你的孩子)却在后头追你;
你若赶上了希望,请回头照顾我,
尽妈妈的本分,轻轻吻我,很和气。
只要你回头来抚慰我的悲啼,
我就会祷告神让你从心所欲。
一四四
两个爱人像精灵般把我诱惑,
一个叫安慰,另外一个叫绝望:
善的天使是个男子,丰姿绰约;
恶的幽灵是个女人,其貌不扬。
为了促使我早进地狱,那女鬼
引诱我的善精灵硬把我抛开,
还要把他迷惑,使沦落为妖魅,
用肮脏的骄傲追求纯洁的爱。
我的天使是否已变成了恶魔,
我无法一下子确定,只能猜疑;
但两个都把我扔下,互相结合,
一个想必进了另一个的地狱。
可是这一点我永远无法猜透,
除非是恶的天使把善的撵走。
一四五
爱神亲手捏就的嘴唇
对着为她而憔悴的我,
吐出了这声音说,“我恨”:
但是她一看见我难过,
心里就马上大发慈悲,
责备那一向都是用来
宣布甜蜜的判词的嘴,
教它要把口气改过来:
“我恨”,她又把尾巴补缀,
那简直像明朗的白天
赶走了魔鬼似的黑夜,
把它从天堂甩进阴间。
她把“我恨”的恨字摒弃,
救了我的命说,“不是你”。
一四六
可怜的灵魂,万恶身躯的中心,
被围攻你的叛逆势力所俘掳,
为何在暗中憔悴,忍受着饥馑,
却把外壁妆得那么堂皇丽都?
赁期那么短,这倾颓中的大厦
难道还值得你这样铺张浪费?
是否要让蛆虫来继承这奢华,
把它吃光?这可是肉体的依皈?
所以,灵魂,请拿你仆人来度日,
让他消瘦,以便充实你的贮藏,
拿无用时间来兑换永欠租期,
让内心得滋养,别管外表堂皇:
这样,你将吃掉那吃人的死神,
而死神一死,世上就永无死人。
一四七
我的爱是一种热病,它老切盼
那能够使它长期保养的单方,
服食一种能维持病状的药散,
使多变的病态食欲长久盛旺。
理性(那医治我的爱情的医生)
生气我不遵守他给我的嘱咐,
把我扔下,使我绝望,因为不信
医药的欲望,我知道,是条死路。
我再无生望,既然丧失了理智,
整天都惶惑不安、烦躁、疯狂;
无论思想或谈话,全像个疯子,
脱离了真实,无目的,杂乱无章;
因为我曾赌咒说你美,说你璀璨,
你却是地狱一般黑,夜一般暗。
一四八
唉,爱把什么眼睛装在我脑里,
使我完全认不清真正的景象?
竟错判了眼睛所见到的真相?
如果我眼睛所迷恋的真是美,
为何大家都异口同声不承认?
若真不美呢,那就绝对无可讳,
爱情的眼睛不如一般人看得真:
当然喽,它怎能够,爱眼怎能够
看得真呢,它日夜都泪水汪汪?
那么,我看不准又怎算得稀有?
太阳也要等天晴才照得明亮。
狡猾的爱神!你用泪把我弄瞎,
只因怕明眼把你的丑恶揭发。
一四九
你怎能,哦,狠心的,否认我爱你,
当我和你协力把我自己厌恶?
我不是在想念你,当我为了你
完全忘掉我自己,哦,我的暴主?
我可曾把那恨你的人当朋友?
我可曾对你厌恶的人献殷勤?
不仅这样,你对我一皱起眉头,
我不是马上叹气,把自己痛恨?
我还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优点,
傲慢到不屑于为你服役奔命,
既然我的美都崇拜你的缺陷,
唯你的眼波的流徒转移是听?
但,爱呵,尽管憎吧,我已猜透你:
你爱那些明眼的,而我是瞎子。
一五○
哦,从什么威力你取得这力量,
连缺陷也能把我的心灵支配?
教我诬蔑我可靠的目光撒谎,
并矢口否认太阳使白天明媚?
何来这化臭腐为神奇的本领,
使你的种种丑恶不堪的表现
都具有一种灵活强劲的保证,
使它们,对于我,超越一切至善?
谁教你有办法使我更加爱你,
当我听到和见到你种种可憎?
哦,尽管我锺爱着人家所嫌弃,
你总不该嫌弃我,同人家一条心:
既然你越不可爱,越使得我爱,
你就该觉得我更值得你喜爱。
一五一
爱神太年轻,不懂得良心是什么;
但谁不晓得良心是爱情所产?
那么,好骗子,就别专找我的错,
免得我的罪把温婉的你也牵连。
因为,你出卖了我,我的笨肉体
又哄我出卖我更高贵的部分;
我灵魂叮嘱我肉体,说它可以
在爱情上胜利;肉体再不作声,
一听见你的名字就马上指出
你是它的胜利品;它趾高气扬,
死心蹋地作你最鄙贱的家奴,
任你颐指气使,或倒在你身旁。
所以我可问心无愧地称呼她
做“爱”,我为她的爱起来又倒下。
一五二
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并不可靠,
但你赌咒爱我,这话更靠不住;
你撕掉床头盟,又把新约毁掉,
既结了新欢,又种下新的憎恶。
但我为什么责备你两番背盟,
自己却背了二十次!最反复是我;
我对你一切盟誓都只是滥用,
因而对于你已经失尽了信约。
我曾矢口作证你对我的深爱:
说你多热烈、多忠诚、永不变卦,
我使眼睛失明,好让你显光彩,
教眼睛发誓,把眼前景说成虚假——
我发誓说你美!还有比这荒唐:
抹煞真理去坚持那么黑的谎!
一五三
爱神放下他的火炬,沉沉睡去:
月神的一个仙女乘了这机会
赶快把那枝煽动爱火的火炬
浸入山间一道冷冰冰的泉水;
泉水,既从这神圣的火炬得来
一股不灭的热,就永远在燃烧,
变成了沸腾的泉,一直到现在
还证实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但这火炬又在我情妇眼里点火,
为了试验,爱神碰一下我胸口,
我马上不舒服,又急躁又难过,
一刻不停地跑向温泉去求救,
但全不见效:能治好我的温泉
只有新燃起爱火的、我情人的眼。
一五四
小小爱神有一次呼呼地睡着,
把点燃心焰的火炬放在一边,
一群蹁跹的贞洁的仙女恰巧
走过;其中最美的一个天仙
用她处女的手把那曾经烧红
万千颗赤心的火炬偷偷拿走,
于是这玩火小法师在酣睡中
便缴械给那贞女的纤纤素手。
她把火炬往附近冷泉里一浸,
泉水被爱神的烈火烧得沸腾,
变成了温泉,能消除人间百病;
但我呵,被我情妇播弄得头疼,
跑去温泉就医,才把这点弄清:
爱烧热泉水,泉水冷不了爱情。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是伊丽莎白时代三大十四行诗集丛书之一。随着文艺复兴思潮在欧洲的传播,十四行诗于16世纪初传入英国,并很快成为当时最流行的诗体之一,使伊丽莎白时代涌现了一大批十四行诗人。
莎士比亚154首十四行诗每首自成一体,但循着一条主线,即友谊和爱情关系的变化和发展形成一个有机整体。诗人歌颂友谊和爱情,把两者看作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表征,特别强调忠诚、谅解以及心灵的契合,坚信美好事物将永存于世。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大约创作于1590年至1598年之间,其诗作的结构技巧和语言技巧都很高,几乎每首诗都有独立的审美价值。
诗集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前126首,献给一个年轻的贵族(Fair Lord),诗人的诗热烈地歌颂了这位朋友的美貌以及他们的友情;第二部分为第127首至最后,献给一位“黑女士”(Dark Lady),描写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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