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巧手——岁月划痕
我从乡下来到保定之后,才对父亲有了清晰的印象,那时我已快5岁了。
从父亲收拾新租的房子开始,我就发现父亲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有一双巧手。
我们家租下的房子,在相府胡同4号院,是院里靠北边的西屋。这间西房是借3号院房子的后墙盖起来的。南北长4米多一点儿,东西宽2米多一点儿,总共10多平方米。由于中部用了过梁,还被看作两间房呢。
当初我们看房时,此屋的内墙有的地方抹了泥面,有的地方还露着借用墙的砖,显得又脏又旧,不像居室。可我再跟着母亲来帮父亲收拾房子时,墙面已焕然一新,雪白雪白的。原来父亲已补抹了脱落的墙皮,腻了露着的墙缝,并用白灰刷了墙。我真没想到父亲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竟然还会泥瓦匠的手艺。
更让我惊异的是,父亲竟然还会木匠活,他用几个旧包装箱当原料就打出了家具。
他将一个大包装箱加固之后,改装成了农村的大板柜,柜子上部三分之二钉死,三分之一可以掀开,可掀开的部分作为盖子。后来母亲主要在里面放衣服。
他还改装了一个小包装箱,把上面的面做成了整个可以拆开的活盖子。母亲用它来放米面,做饭时还将它当作操作台,切菜、擀面都在上面。
最让我佩服的是父亲打的架铺板的“人字长凳”,我一直认为这是爸爸的独创,如果赶在现在,说不定还能申请专利呢。
这种凳子,是用包装箱的稍厚点的板子作凳子腿,斜着钉在面板的面儿上。其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是面板的边儿冲上,而一般的长凳是面儿冲上。由于面板的宽度变成了厚度,虽不能坐人,但大大加强了这种薄包装箱板作面板时的承重能力。之后再用横牚把两条腿钉在一起,形成一个牢固的三角结构。最后再用木板把两根横牚钉牢,就成了简捷结实的“人字长凳”。
由于屋子小,父亲还在空间利用上下了功夫。
他把大板柜放在床铺的下面,顶了一条“人字长凳”,节约材料倒在次要,主要是为了节约空间。铺板支在了屋子的南部。大板柜放在了靠西墙的地方。大板柜的盖子露在了床铺的外边,这样可以方便地放入或取出东西。妈妈锦上添花,将这露出的部分糊上了一种亮光纸。绿色的亮光纸上,印有黑色的折纸燕子的图案。我曾对那图案了观察了很长时间,研究怎么才能折出那种小燕子。
床铺的铺板不知从何处而来,一看就是旧的,因为已磨得光光滑滑,再就是已受潮变形,拧拧巴巴的,搭好床铺后起伏不平。为此,父亲又在上面铺了些稻草垫,才看上去平整了。这个床铺占去了整个房间的小一半。
父亲把那个小木箱放在了屋子的北边,把水缸放在了东北墙角,这样显得不碍事。因为水缸在屋门打开的情况下,被掩藏在门后,根本看不见。
这个屋的门是我从未见过的怪门,两个黑漆门扇由合页连接在一起,开门后两个门扇能折叠起来。由于它折叠后靠到了墙角,出入更为方便。我猜着房东这么设计,也是为了节省空间。可有一利就有一弊,这种折叠门的插销只能装在门框上。而门框边上都是木格的窗户,捅破窗纸便可从外边开门。所以入住后我一直提心吊胆,常做有坏人这样从外边开门的恶梦,梦中我和妈妈奋力抵住插销不让坏人进门。
另外,父亲还对窗户做了一些处理。屋子的朝阳面没有墙,除了窗台,都是木格子的窗户。这种窗户只能糊纸,没留装玻璃的地方。爸爸便在靠南的那边钉了6个小钉,卡上一块玻璃,作为向外观察的窗口。妈妈则把一种叫窗户纸的人工粗绵纸糊在了窗户上。这种纸窗户看起来面积不小,但屋里并不亮堂,而且还不保温。
更要命的是特别怕下雨,大雨一浇,纸就破损甚至脱落。为解决这一问题,父亲特意买了一块四角带铁包角的大帆布,临到下雨时赶紧挂在木窗的钉子上。但它只能护到南部的窗户,有时来不及挂,整个窗户都被淋坏。后来爸爸又钉了四块雨箑子挂在窗前,这才彻底解决了问题。
收拾房子时,父亲还显示他的裱糊手艺。这个院儿的房子都是略带坡度的平顶,没有做顶棚,进屋抬头看到的是旧椽子和破苇箔。爸爸买了白纸,糊了房顶。由于屋子比较低,爸爸没有绑架子,而是直接把纸糊在了椽子上。由于屋子是借人家的房子的后山墙盖的,靠墙的那根顶梁柱无法砌到墙里,就成了明柱。爸爸特意用硬纸板把这根柱子和过梁包起来,并糊了白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特意做的里外屋隔断呢。
之后,父亲买了一张带有三个抽屉的紫红色油漆的迎门桌,放在了屋子迎门处。这是爸爸为安家买的唯一家具。
经过父亲和母亲一番精心拾掇之后,再看这屋子,墙白,顶白,窗纸也白,所需家具基本齐备,还真有了家的感觉。
1954年5月,我们搬进了父亲精心收拾过的家。
在居家过日子的过程中,父亲的心灵手巧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
他因打篮球磕掉门牙而装了颗假牙,但装得质量太差,没用多长时间就掉了,他也曾试图用钢丝固定它,但效果很不理想,最终他扔掉了这颗假牙。可缺颗大门牙看着实在别扭,听他说话都漏风,母亲就催他再去装颗假牙。可他对牙医失去了信心,坚持要自己做。
他找了个废弃的白塑料(当时叫化学)牙刷,截取一段儿做了个假牙,然后装在了掉牙的地方,怎么装上的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是装自如,拔方便,还挺美观。
父亲还会修理脸盆。脸盆漏了,他会拿一种彩色的热塑的材料修补(那材料叫什么,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将脸盆的漏处烤热,把那种材料趁热涂上去,等它凉了,窟窿眼也就补上了。
总之,凡是自己能做的事,父亲都不求人。我觉得自己在潜移默化中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大了之后也是所有活计都试图自己干。
父亲的手巧还体现在多才多艺上,他画画就挺好。
那时母亲正好照了一张照片,父亲可能觉得照得相当好,就决定照着它画张大的挂在墙上,作为新家的装点。他买了一种叫图画纸的厚纸,买了碳铅笔,便动了笔。不知那时有没有绘画培训班,也不知父亲是否参加过这方面的学习,反正他画得是相当好。画像上的母亲与真实的母亲,不论是相貌还是神情,都非常像。邻居们看了,都夸父亲画得好。
这大大刺激了我,我也想画画。这之前我还受过一次类似的刺激。刚搬到这个院儿的时候,全院儿就住了我们一家,我没有玩伴儿感到很没意思,就到院子门口看别的小朋友玩。这样,我认识了3号院的一个小姐姐,她叫田文霞,还领我去了她们家。3号院分里外院,她家住在里院的西屋,是里外间,有带玻璃的门和窗,我感觉比我家又大又亮堂。
我觉得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好像应该没有上学,但她们家的墙上贴了不少她用蜡笔画的画。有花草,有鸟兽,还有小人儿。印象最深的是一幅鸡鸣图。一只大公鸡正昂首啼叫,远处的山上一轮红日正在升起,那时感觉这画儿棒极了。佩服之余,还有些不服气,感觉我要有蜡笔,没准也会画。
又受了父亲的刺激之后,我决定付诸行动,央求母亲给我买了铅笔,也画起来。那时父亲正好给我买了《西游记》的小人书(一种小开本的黑白连环画),我就临摹起小人书里边的人物。没想到我的处女作还得到了母亲的夸奖。
父亲不仅会画画,毛笔字写得也特棒。后来,我的小人书买多了之后,父亲就曾帮我粘了牛皮纸的书皮,还在书皮上写了毛笔字的书名。那时我已上学,课程里就有书法课(当时叫大字课),我觉得父亲写得比字帖上的字还好看,正规而不死板。后来才知道那叫行楷。
我一直以为父亲的书法好,后来看了叔叔写的字,才知道叔叔写得更棒。叔叔退休后开了家书画店,招牌就是他写的字。写字都成了叔叔谋生的手段,父亲就显得业余了。
不过父亲在手工方面却很专业。大概在1966年初的时候,父亲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从保定电影胶片厂弄到一点儿废电影胶卷和废片基,并开始用它扎镜框。当时正流行用这种镜框装毛主席的画像,父亲似乎也想跟上风潮,所以着了迷似地绑扎。他把毛主席画像放在两片大片基之间,然后在片基的四边扎上双层的电影胶片,扎的方法是将塑料绳依次穿过电影胶片的小孔。扎好后再往两层电影胶片之间夹上细圆棒,最后再用塑料绳封好外沿,镜框就做好了。
做好的镜框既庄重大方,又非常时尚,家里人喜欢,邻居们也羡慕。更重要的是,里边放的不是家人的照片,而是伟大领袖的画像。当时人人都说自己最最忠于毛主席,父亲自然不甘落后,也非常郑重地把“红太阳”挂在了我们屋最显眼的地方。有段儿时间时兴灵魂深处闹革命,每天都要向毛主席请示工作,汇报思想,我们家没有机会去中南海面禀,就面向镜框里的画像表忠心。
1969年我去了内蒙兵团,1971年春天借开会的机会回过一次家,发现家里挂着好几个漂亮的小布娃娃,夸张的大脑袋戴着鲜艳的小帽,红彤彤的脸蛋儿,水汪汪的大眼儿,不丁点儿的小裙子,可爱极了。那眼神画得特别好,你看她,她就看你,让人越看越想看。我以为是买的,一问敢情是父亲做的。
我在兵团干得不错,心情极好,看父亲没事做了这么多小布娃娃,以为他也心情极好。可我临走时母亲告诉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父亲在1970年的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文革中父亲参加了群众组织,他参加的那个组织在全省站对了队,但在保定市却站错了队。可竟致被打成反革命,还是让人无法理解,只能让人怀疑某些人在报复。
我担心父亲承受不了,可看他做了那些多小布娃娃,知道他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放心了不少。
1972年兵团战士有了探亲假,11月我正式探家,得知父亲的现行反革命帽子已经摘了,但给留了个“严重政治错误”的尾巴。父亲的心情好多了,竟然在自学裁剪。我母亲是服装厂的职工,会自己做衣服,我们家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母亲做的。但母亲不会裁剪,做像样的衣服还得求厂里的师傅帮着裁,很麻烦。父亲自认为心灵手巧,能掌握这门技术,就找了裁剪的书自己学起来。听母亲说,父亲学得很快,裁剪制服已经没有问题。
父亲听说我们兵团已实行了供给制折款,不再发服装,就提出给我做一身军便服,让我见识见识他的手艺。
那时上映了一部反映“乒乓外交”的纪录片,内容是中国乒乓球队回访美国。片中中国乒乓球队的队员穿了一种铁灰色的队服,这在蓝、绿、黑三色泛滥的中国顿时成为时尚亮色,母亲也赶新潮给我买了铁灰色的斜纹布。
轮到父亲显身手了,他把布铺在炕上,量量画画,“咔咔”地把布裁开,然后信心满满地交给了母亲。衣服做好了,我一试,感觉比买的还棒。
1974年春节的时候,我在保定接受技术培训,父亲看我没有像样的衣服,特意从他们商店买了一块儿处理的黑色粗呢子布,由他裁剪,由母亲缝纫,给我做了一件很不错的外衣。穿上那件呢子外衣,我感觉精神了不少,还臭美地去照了张虚光相。
1975年我困退回到保定。1979年父亲平反。1985年我应聘考入保定市报社。父亲听说我当了记者,又给我买了块毛呢布料,做了件西服上衣。
后来,他想给我个意外惊喜,悄悄给我做了一身白西服。我确实意外惊喜了,可回家一试,怎么看都像扮装成华侨巨商的洪常青,太扎眼了,不好意思穿出去。
我本想穿着它去看望一次父母,让父亲知道他没有白忙活,可我太缺少勇气了,竟然一次都没敢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