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二十七回的白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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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2 22: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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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浒传》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
  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
  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
  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
  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
  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
  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
  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
  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
  头至尾,告诉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
  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
  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
  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
  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
  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
  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
  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
  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
  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
  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
  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
  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
  招词、刀杖,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
  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
  那官人: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曾雪案攻书,长向金銮对策。户口增,钱粮办,黎民
  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德政胜龚
  黄。
  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
  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
  刀杖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
  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
  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
  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
  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
  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
  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有和
  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
  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
  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
  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
  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
  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
  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
  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
  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
  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
  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
  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
  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领了,
  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土兵付
  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取路投孟州来。那
  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
  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肉,和他
  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
  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
  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
  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
  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
  把手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
  过来。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地名叫做甚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
  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
  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
  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
  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
  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莽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
  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金钏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
  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
  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
  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
  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开了封皮,除了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
  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要打多少酒?”武松道:
  “不要问多少,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
  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
  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
  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
  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
  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
  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
  ‘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
  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
  毛,一象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
  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
  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
  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官,
  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
  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
  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
  妇人心里暗喜,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
  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
  “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
  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
  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
  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
  “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
  公人,只见天旋地转,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
  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
  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后来
  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面是些金银。那妇人欢
  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
  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
  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
  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
  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
  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
  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
  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
  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的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
  饶我!”那里敢挣扎,正是:
  麻翻打虎人,馒头要发酵。
  谁知真英雄,却会恶取笑。
  牛肉卖不成,反做杀猪叫!
  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
  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
  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护膝,
  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
  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
  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
  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
  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
  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
  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
  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
  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
  请去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
  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
  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
  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来和他厮并,
  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
  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个女婿。
  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
  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
  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
  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
  娘。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
  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
  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
  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
  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
  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
  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得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
  珠寺,和一个甚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
  不能够去。”
  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
  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
  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
  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
  这个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
  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又分付浑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
  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
  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
  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
  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
  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
  “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
  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
  甚是冲撞了嫂子,休怪!”
  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
  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
  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
  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
  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称赞不已,便对武松说道:“小
  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张青不慌不忙,对武
  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直教:打翻拽象
  拖牛汉,�倒擒龙捉虎人。
  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回答2: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
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
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
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
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
他。”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
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
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麽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
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
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
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坐。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
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
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
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
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
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
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
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
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
妻两个。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因此,张青便把武松结拜为弟。武松再辞了
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
松,把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
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然感激,只得洒泪别了,
取路投孟州来。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
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
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平安寨”。
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
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
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
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
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
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
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
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
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
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
你打了!”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
一双相送!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
去不成!”
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
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麽奈何我!
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
“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麽!”
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
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
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
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
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
“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
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
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呼一声,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
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髭髯;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
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
“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
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
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
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净!
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
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
禁在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
书信与管营麽?”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
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
到晚把两碗乾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着藁荐卷了
你,塞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
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
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
武松又问道:“还有甚麽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馀的也不
打紧。”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
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麽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
武松看时,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
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
武松把那镟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
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
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
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
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
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
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汤,来看
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
他!且落得洗一洗!”
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
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
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
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麽意思?……随他便了!
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水进来,教武松洗了面,
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是
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想道:“由你
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
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
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
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着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
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乾乾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
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
好生齐整!”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将到房中,
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
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如何?……”到晚又是许多下
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
想,却怎地这般请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
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六月
炎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
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
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
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
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有个关眼,是缚竿
脚的,好块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
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
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住,
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
“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
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
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
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
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
来结果我?——这个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
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麽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
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
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
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麽?”那人道:“正是。”武
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
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
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
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
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
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
“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
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
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
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
“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
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
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施恩道:
“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
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
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
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
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
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
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
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
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
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
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
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
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
一拿。”
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
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
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
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
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
拜道:“真神人也。”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
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
“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
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
这打虎的威风。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
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