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1〕
一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
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暮霭笼罩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饭时候。家将们听得马
蹄声,早已迎了出来,都在宅门外垂着手直挺挺地站着。羿〔2〕在垃圾堆边懒懒地
下了马,家将们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
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但到底
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了;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3〕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
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
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
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去,坐在对面的
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梧梧地说——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
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
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太太,”羿赶紧也站起,跟在后面,低声说,“不过今天倒还好,另外还射
了一匹麻雀,可以给你做菜的。女辛〔4〕!”他大声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
拿过来请太太看!”
野味已经拿到厨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来,两手捧着,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兴地说,“一团糟!不是全都粉
碎了么?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5〕……。”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
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忆半
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
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来点灯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6〕,长剑,
短剑,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
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
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自己觉得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
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
病。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
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
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
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
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
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
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对。太太。我也这样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
我准备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
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
好几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记得。
“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我呢,倒
不要紧,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
所以我决计明天再走得远一点……。”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
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
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觉得
惭愧,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二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了;看看嫦娥,
兀自摊开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足辟]出堂前,一面洗
脸,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备马。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止了朝食〔7〕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
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一紧,轻轻地跨出堂外
面,一面告诉那正从对面进来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回来也许晚一些。看太太醒后,用过早点
心,有些高兴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你
说:对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村庄了。前面
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没有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
去,一气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
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这才接近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
蚂蚁,蚱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迹。他望见这一块新地方时,本以为至少总可以
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知道又是梦想。他只得绕出树林,看那后面却又是碧
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风和日暖,鸦雀无声。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面的平地上,
的确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
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这是无须迟疑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便可以拾得
猎物。谁知道他将要临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
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你是谁哪?怎么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么闲哪?……”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勒住马。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8〕。”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哪?”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当然死了,
末后的两个字便说得不大响亮;一面从马上跨下来。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9〕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
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并没有和他
合伙,全不相干的。”
“说诳。近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们且谈正经事罢。这鸡怎么办呢?”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纺锤。”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里来的锄头和纺锤。我身边又没
有钱,只有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
辣酱。你以为怎样?……”他一只手去网兜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老婆子看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个。磋商的结果,好容
易才定为十个,约好至迟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鸡的箭作抵押。羿这时才放了心,
将死鸡塞进网兜里,跨上鞍鞒,回马就走,虽然肚饿,心里却很喜欢,他们不喝鸡
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他绕出树林时,还是下午,于是赶紧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了,刚到走惯
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黄昏时候。只见对面远处有人影子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
向他飞来。〔10〕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
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枝箭便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
在地上了。第一箭刚刚相触,两面立刻又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
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
却还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为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原来还在这些地方干这些勾当,怪不得
那老婆子有那些话……。”羿想。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也许
是瞄准差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足辟]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
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法’都
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艺〔11〕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
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但这些话你只可
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
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径自走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相
信他。”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
三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
烂。马只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
在天际渐渐吐出银白的清辉。
“讨厌!”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躁了起来。
“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他将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
催它快走,但马却只将后半身一扭,照旧地慢腾腾。
“嫦娥一定生气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怎样的脸给我看
哩。但幸而有这一只小母鸡,可以引她高兴。我只要说:太太,这是我来回跑了二
百里路才找来的。不,不好,这话似乎太逞能。”
他望见人家的灯火已在前面,一高兴便不再想下去了。马也不待鞭策,自然飞
奔。圆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
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边;羿一看,仿佛觉得异样,不知怎地似乎家里乱毵
毵。迎出来的也只有一个赵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问。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还呆坐在马上,问。
“喳……。”他一面答应着,一面去接马缰和马鞭。羿这才爬下马来,跨进门,
想了一想,又回过头去问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饭馆去了么?”
“喳。三个饭馆,小的都去问过了,没有在。”
羿低了头,想着,往里面走,三个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诧异,大声
的问道——
“你们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个人不是向来不去的么?”
她们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脸,便来给他解下弓袋和箭壶和装着小母鸡的网兜。
羿忽然心惊肉跳起来,觉得嫦娥是因为气忿寻了短见了,便叫女庚去叫赵富来,要
他到后园的池里树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进房,便知道这推测是不确的了:房里也
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了
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首饰箱里的。
羿转了两个圆圈,才看见王升站在门外面。
“回老爷,”王升说,“太太没有到姚家去;他们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开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爷叫?……”赵富上来,问。
羿将头一摇,又用手一挥,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壁上的彤弓,彤矢,
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才问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们道——
“太太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药没有?”
“那倒没有见。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们看见有什么向天上飞升的么?”他问。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说,“我点了灯出去的时候,的确看见一个
黑影向这边飞去的,但我那时万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的脸色苍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头问着女辛道,
“那边?”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时,只见那边是一轮雪白的圆月,挂在空中,其中
还隐约现出楼台,树木;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祖母讲给他听的月宫中的美景,他依稀
记得起来了。他对着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觉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大声向使女们叱咤道——
“拿我的射日弓来!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从堂屋中央取下那强大的弓,拂去尘埃,并三枝长箭都交在他手里。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
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12〕,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
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13〕的雄姿。
飕的一声,——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眼睛不及
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别那声音。本来对面是虽然受了三枝箭,应该都聚在一
处的,因为箭箭相衔,不差丝发。但他为必中起见,这时却将手微微一动,使箭到
时分成三点,有三个伤。
使女们发一声喊,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却还是安
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
“呔!”羿仰天大喝一声,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步,月亮便
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
他们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脸。
羿懒懒地将射日弓靠在堂门上,走进屋里去。使女们也一齐跟着他。
“唉,”羿坐下,叹一口气,“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她竟
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
自居,是思想的堕落。”
“这一定不是的。”女乙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女辛说。
“放屁!——不过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脱毛的地方,我去剪一点靠墙的脚上的皮来补一补罢,怪不好看
的。”女辛就往房里走。
“且慢,”羿说着,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实在饿极了,还是赶快去做一
盘辣子鸡,烙五斤饼来,给我吃了好睡觉。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药,吃了追
上去罢。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马!”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
期。
〔2〕羿亦称夷羿,我国古代传说中善射的英雄。据古书记载,帝□时有羿,尧
时和夏代太康时也有羿,他们都以善射著称,而事迹又往往混为一人。《尚书·五
子之歌》替代孔颖达疏引贾逵等人的话,以为“‘羿’是善射之号,非复人之名字”;
这样,传说中的羿大概是集古代许多善射者的事迹于一身的人物。
〔3〕嫦娥古代神话中人物。关于嫦娥奔月的神话,据《淮南子·览冥训》: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
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按嫦娥原作
姮娥,汉代人因避文帝(刘恒)讳改为嫦娥。
〔4〕女辛商王以十干(天干)为庙号,王室以外,也有用十干为名的;这里的
女辛以及下面的女乙、女庚等,都是作者虚拟的人名。
〔5〕羿射封豕长蛇的传说,据《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封豨、修
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封豨,大野猪;修
蛇,长蛇。
〔6〕彤弓彤矢红色的弓和矢。卢弓卢矢,黑色的弓和矢。弩机,是弩上发矢的
机括,一称弩牙。
〔7〕废止朝食过去有一些人为了“健康不老”,提倡节食。蒋维乔曾据日本美
岛近一郎的著作“辑述”而成《废止朝食论》一书,一九一五年六月上海商务印书
馆出版。
〔8〕这里“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的话以及下文好几处,都与当时高长虹诽谤
鲁迅的事件有关。高长虹,山西盂县人,狂飙社主要成员之一;是当时一个思想上
带有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色彩的青年作者。他在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认识鲁迅后,
曾得到鲁迅很多指导和帮助;他的第一本创作散文和诗的合集《心的探险》,即由
鲁迅选辑并编入《乌合丛书》。鲁迅在一九二五年编辑《莽原》周刊时,他是该刊
经常的撰稿者之一;但至一九二六年下半年,他借口《莽原》半月刊的编者韦素园
(当时鲁迅已离开北京到厦门大学任教,《莽原》自一九二六年起改为半月刊)压
下了向培良的一篇稿子,即对韦素园等进行人身攻击,并对鲁迅表示不满;但另一
方面他又利用鲁迅的名字进行招摇撞骗,如登在当年八月《新女性》月刊上的狂飙
社(他和向培良等所组织的文艺团体)广告中,即冒称他们曾与鲁迅合办《莽原》,
合编《乌合丛书》等,并暗示读者好像鲁迅也参与他们的所谓“狂飙运动”。鲁迅
当时曾发表《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后收入《华盖集续编》),揭穿
了这一骗局;高长虹即进而攻击鲁迅,在他所写的《走到出捌界》中不断地对鲁迅
进行诽谤。这篇小说写于高长虹诽谤鲁迅的时候,其中逢蒙这个形象就含有高长虹
的影子。鲁迅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给许广平的信中提到这篇作品时说:“那时
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按指高长虹)开了一些小玩笑”(见《两地书·一一二》)。
小说中有些对话也是摘取高长虹所写《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动而成。如这
里的“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等语,
都引自其中的一篇《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须知年龄尊卑,是乃祖乃父
们的因袭思想,在新的时代是最大的阻碍物。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
人,是精神的堕落!”又如下文“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也是针对高长虹在这
篇《指掌图》中自称与鲁迅“会面不只百次”的话而说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诸
其人之身”,是引自其中的《公理与正义的谈话》:“正义:我深望彼等觉悟,但
恐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还有,“你打了丧钟”,是
引自其中的《时代的命运》:“鲁迅先生已不着言语而敲了旧时代的丧钟。”“有
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也是从《指掌图》中引
来:“他(按指鲁迅)所给与我的印象,实以此一短促的时期(按指一九二四年末)
为最清新,彼此时实为一真正的艺术家的面目,过此以往,则递降而至一不很高明
而却奋勇的战士的面目。”(《走到出版界》是高长虹在他所主编的《狂飙》周刊
上连续发表的零星批评文字的总题,后来出版单行本。)
〔9〕逢蒙我国古代善射的人,相传他是羿的弟子。《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黄帝之后,楚有弧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逢蒙。”
〔10〕逢蒙射羿的故事,在《孟子·离娄》中有如下的记载:“逢蒙学射于羿,
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又《列子·汤问》有关于飞卫的故事:
“(飞卫)学射于甘蝇;……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
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
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捍)之而
无差焉。”
〔11〕“啮镞法”《太平御览》卷三五○引有《列子》的如下记载:“飞卫学
射于甘蝇,诸法并善,唯啮法不教。卫密将矢以射蝇,蝇啮得镞矢射卫,卫绕树而
走,矢亦绕树而射。”(按今本《列子》无此文。)
〔12〕闪闪如岩下电语出《世说新语·容止》;王衍称裴楷“双眸闪闪若岩下
电”。
〔13〕射日《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
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诱注:“十日并出,羿射去九。”
鲁迅《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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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鲁迅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②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③。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④,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⑤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猥,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很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把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⑥。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⑦,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⑧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责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⑨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捎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5月《新青年》第9卷第1号。后收入小说集《呐喊》。
②猹 作者在1925年5月4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
③大祭祀的值年 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费用从族中"祭产"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轮到的称为"值年"。
④五行缺土 旧社会所谓"八字"的迷信说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又认为它们在五行中各有所属,如八个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这八个字中没有属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办法来弥补。
⑤鬼见怕、观音手 都是小贝壳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认为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多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
⑥春秋时越国的美女,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美女。
⑦拿破仑 即拿破仑·波拿巴(1769-l821),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1799年担任共和国执政。1804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⑧华盛顿 即乔治·华盛顿(1732-1799),美利坚合众国第一任总统,曾领导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1775-1783)。
⑨道台 清朝官职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掌某一特定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称道尹
有一首诗:
.........(记不住)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屋成一同,
管他春夏与秋冬。
<朝花夕拾》里都是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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