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深刻
伟大的思想总要变成常识,只有美是永恒的。
在《草房子》出版后的几年,当我的一些文学观念已经有了清晰而确定的表述之后,我的学生问我:您的小说在梦想的空间里一直将美感作为一种精神向度,甚至作为一种准宗教,以此救赎这个日渐麻木、下沉了的社会,但是,在这个强大的实用的物质社会里,您难道没有看到美感对这个社会及人心的救赎力量的有限性吗?
我回答道:如果连美都显苍白,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才有力量?是金钱?是海洛因?一个人如果堕落了,连美也不能挽救他,那么也只有让他劳动改造,让他替牛耕地去,让他做苦役去了。还剩下一个叫“思想”的东西。思想确实很强大,但思想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强大的。思想有时间性,过了这个时间,它的力量就开始衰减。伟大的思想总要变成常识。只有美是永恒的,这一点大概是无法否认的。当然,美不是万能的。希特勒不是不知欣赏美,但这并没有使他放下屠刀,一种卑贱的欲望使他那一点可怜的美感不堪一击。
后来我们谈到了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问题。在我的学生看来,所谓的古典主义只是现代社会里的诞生物,而我的古典风格恰恰是一位现代主义者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因为在我古典的美感表达里,同样思考着“恶”、“荒谬”、“欲望”等现代主义作家们思考的问题。学生问道:如果上述现代主义的这些关键词影响了美感,您将如何取舍?
我的回答是:不是取舍,而是让那些东西在美的面前转变——要么转变,要么灭亡。你在花丛面前吐痰害臊不害臊?你在一个纯洁无瑕的少女面前袒露胸膛害臊不害臊?我记不清是哪一篇小说了,一个坏蛋要对一位女士动以粗鲁,而一旁一个天使般的婴儿正在酣睡之中,那个女士对那个坏蛋说道:“你当着孩子的面,就这样,你害臊不害臊?”那个坏蛋一下子就泄气了。当然这只是小说,生活中,一个坏蛋才不在乎这些呢。但连美都不在乎的人,你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吗?只有付诸法律了。
后来,我们谈到了所谓的深刻性。
学生说:我发现您的小说在人物的塑造上有一个普遍的规律:善与恶都不写到极致,您常常采取一种“之间”的地带,这符合人性本身。但同时,是否使得您的小说缺少现代作家笔下人物的深刻性?
我的回答是:我不光是写小说的,还是研究小说的,因此我比谁都更加清楚现代小说的那个深刻性是怎么回事,又是怎么被搞出来的。无非是将人往坏里写,往死里写,往脏里写就是了,写凶残,写猥琐,写暴力,写苍蝇,写浓痰,写一切一个人在实际生活中都不愿意相遇的那些东西。现代小说的深刻性是以牺牲美感而换得的。现代小说必须走极端,不走极端,何有深刻?我不想要这份虚伪的深刻,我要的是真实,而且,我从内心希望好人比实际生活中的好人还好,而坏人也是比实际生活中的坏人要好。但说不准哪天我受了刺激忽然地换了一种心态,我也会来写这种深刻性的,我对达到这种深刻的路数了如指掌。
读《草房子》真正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文学的享受,艺术的享受;是一种真、善、美的享受。
曹文轩写《草房子》是为了更好的儿童文学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