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冲天》柳永
黄金榜。偶失龙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何须论得丧。才子词,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宋仁宗临轩放榜,视柳三变之名,忆彼《鹤冲天》词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句,大怒,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乃黜落其功名。于是,柳永半是解嘲、半是哀怨,遂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留连坊曲。”柳永这首词有着触犯封建规范的子思想,着实很实在的。
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大概是到汴京不久的时候。一个出生仕宦家庭,从小饱读诗书、肄习举业的年青士子,本以为一到京华,就“定然魁甲登高第”(《长寿乐》),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一般,想不到战就遭落第,心自是不好受。本具有叛逆格的柳永,因仕途受困的打击,使他敝屣功名,留连坊曲,在花柳丛中寻找生活的方向。一曲《鹤冲天》,便是他这种内心历程的忠实记录。
“黄金榜。偶失龙望。”开便说出了落第的事实。“失龙望”而冠以一个“偶”字,表明作者对自己的才能并没有失去信心;和下句的“暂”字互相呼应,说明这次下第只不过是偶然的、暂时的,非战之罪,实受种种客观原因制约而已。然而落第毕竟又是眼前的现实,今后一段时间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是不得不考虑的。接下去的两句,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明代暂遗贤”,说得何等委婉!表面,既没有唐突了时代,也没有贬抑了自己;但骨子里其实是包含着讽刺,蕴着埋怨的。既然是政治清明的时代,就应该“无遗贤”才对呀!这句话的重点,是把自己说为一个有才能的“贤”者,被有眼无珠的当道者所“遗”弃了。“如何向?”问题提得相当尖锐。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二句,说了今后生活的行动指向:恣意狂。“恣”字已有放纵的意思;“争”字领造的问语,双重否定构肯定意思的行文法,都加重了“恣狂”一语的力量,给的印象是深刻的。“何须论得丧”三句,进一步申述走这一条恣意狂之路的得失,这是顺理章的事。因为这是一条违应举出仕的封建规范的道路,一般读书都不愿意走的道路。但是作者却认为:走这条路,做个“才子词”,与仕宦而至公卿宰相,是没有什么两样的,谈不什么损失。“才子词,自是白衣卿相。”这两句话充满了自豪,十分策。
片在表意已自段落,相当完整。长调讲究铺叙,讲究舒展,柳永的这首词,是适应长调的要求而构思、下语的,因此句子不大讲究含蓄,余蕴不多;片形象的描写尤其不够。偏于平实的叙述和象的议论。如果没有更多一些景语和语,是会显得干瘪的。过片以后,展开了“依红偎翠”生活的具体描写。
“烟花巷陌”四句,勾画出绮丽的环境和可意的佳:一条歌聚居的深巷里,摆列着丹青画屏的绣房中,住着那些值得词时时来寻访的“意中”。在这里,“意中”没有明标数目,也没有描写外貌,但它一定是复数的,一定是美丽的。这有词其他作品为证。柳永词中出现过的歌.有名字的就有心娘、佳娘、虫娘、娘、秀香、英英、瑶卿等;那些没有标名的,更是不计其数。宋罗烨记载:“耆卿居京华,暇遍游馆,所至,者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者多以金物资给之。”(《醉翁谈录》丙集卷二)可见他和女们的游,是十分广泛的。而“如描似削材,怯雨羞云意”(《斗百花》)、“层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昼乐》)、“天然嫩脸羞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尉迟杯》)等等,都是她们体态娆的佐证。文艺创作有时不得不把丰富的生活内容压缩在短小的篇幅里,才能使读者展开想象的翅膀,才能充分领略其中所包含的意象;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了解作者的生平行事。
且恁偎红翠”三句,紧承文,意谓对着这些聪明美丽的烟花伴侣,应该尽地享受美满风流的生活,以求达到平生的快意。这种境界,其柳永词作中也有很多:“暗想当,有多少幽欢佳会。”(《曲玉管》)“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戚氏》)“追思往昔年少,继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古倾杯》)他是沉浸在“偎红翠”的生活之中了。词作至此,已及道“恣狂”的内容。
一结三句,又把词的思想推向更高一层。作者直接拈出“浮名”来和“浅斟低唱”对比,认为青易逝,与其去搏取功名,还不如酒边花下。浅斟低唱。这当然也有沉湎于寻欢作乐的一面。联系片结句“才子词”两句,则“浅斟低唱”一语,则并非为单方面的把酒听歌,还包括为歌们谱写新曲新词。说到进行新兴词曲的创作活动时。他有一首《玉蝴蝶》写道:“迁延,珊瑚筵,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含笑立尊前。”便是最好印证。他不愿意把风流生活和“浮名”对换。因为在封建社会里,蔑视功名,就等于违背“忠君”之道的,难怪仁宗读后会不高兴,把他黜落了。柳永愿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可他又一再去参加科举考试,这便是柳永思想的矛盾。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走下层民道路,一般都是被迫而非出于自愿的;应举求仕的观念,在他们的脑中藕断丝连,一旦时机到来,就会重新振作。所谓“时代的局限,阶级的局限”,柳永也不能跨越这一历史的制约。
柳永在这首词中提出了“才子词,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话,直到后世文同柳永的思想意识都有一致之者,比比皆是。所以,这种“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的生活,也有其放的、颓废的一面,这是不言而喻的。
同一般词不同,柳永的词袭用赋体,直陈其事,无所假托,这首词便体现了这一特点。
因此全词结构分明;从落第说到今后的态度、想法,直露地表达出自己要过“偎红翠”、“浅斟低唱”的生活,对功名表现出冷淡、狂傲的态度。按照思想发展的逻辑,铺排有序,回环呼应,条理清晰。所用语言也通俗浅显,与后世“曲风”有大有雷同,故柳永被后世誉为“曲祖”(李渔《多丽·风吊柳七》),不可否认,同这类词之风是有关的
柳永 《望海潮》
东南形腾,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去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矶,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睛,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风池夸。
雨霖铃 (宋词)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方留恋处,兰舟摧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晚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梦 柳 永》
北宋,汴京,初夏。
罗袖拂琴,纤指慢弹,朱唇初启,清歌已闻。“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我轻轻呤唱着你的新词,闭目之间,融融的初夏暖意,又令那段初识的往忆浮上心头。
江岸之边,你立于柳下,望江品酒。翠儿告诉我,你就是柳永,那位有名的“奉旨填词”柳三变,我遥望着你玉树临风的神采,剑眉星目间的灼人气质,散放着一身的才气。“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你忽然对江而歌,狂傲不羁中又透着无尽的落寞无奈。好一句“渐霜风凄紧”我暗自回首,却已寻不见你的身影,只留下一江的云影,满天的秋瑟。
日日复日日,行行复行行。
对着俗客的弹唱,无聊但也无奈。直到那一天,你又出现,白衣素扇,玉冠束发,仍然神采照人。我默默注视着你,忽而一变琴调,弹唱起你那首《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我尽心尽情地弹奏,如泣如述的歌声,似乎只萦绕于你我之间。一曲毕,抬头四望,席间众客饮宴,而唯有你依然默望台上,我报以欣慰的微笑,你也微笑,相望之间,我不禁又为这偶得的知音泪染古琴,泪痕斑斑,于斑驳间却见绚丽,于绚丽中便是一个带温馨暖意的开始。
从此,你带着你的轻歌与故事走入了我的生命。“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你的狂傲使你多次与科举无缘,虽然当今圣上也欣赏你的才气,却也只让你“奉旨填词”当一个小小的地方屯田。“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你嗜酒,借以麻醉自己,整日“凭偎红翠”只有在轻歌曼舞中你才能直抒胸臆,潇洒自如。耆卿呀,耆卿,为何你总有解不开种种愁怨,表面上的放浪形骸,内心却是如此孤独寂寞,像孩子一样需要抚慰。你的词总让我有火烫的感觉,只有你才了解我们这些歌妓的苦楚,才愿意把我们当作人来看待,与我们同歌,同泣。
你说我唱的《八声甘州》是你听到的最好的,境界全出;你说要带我去桐江,看“波似染,山如削,鹭飞鱼跃”你说我的琴音若庄生梦彩蝶,若杜鹃凄鸣啼血;你还说:“糸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我低头不语,只是默默地轻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惟悴”。
那天,你要走了,“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你与我“执手相看泪眼,竞无语凝噎。”你问“此去往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我只能又一次沉默。乘舟远去的你,清醒之时,也许仍是暮霭沉沉的楚天下,也许,已是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边,但这是《雨霖铃》已写尽所有离情别绪,即使你没有别的话留下。
日日相盼,望眼欲穿,希望你能再窥我幽幽琴音后曲婉的心,以你幽微的笔触,写出那绮丽的词句,也是句句幽曲,句句清冷。岂料得你这一去竟走了那么远,那么久——天妒英才,竟让你客死异乡,消息传来,满城歌妓皆至枣阳,来到葬你的花山,一片缟素,哀声震天,凄艳欲绝。
我捧着你的那纸《雨霖铃》,这是你为我作的最后一首词,我将它化于你的坟前,手把古琴,清弹流泪,一时若蛱蝶艳然飞舞,一时若杜鹃凄然泣血,曲终时声润如玉,以泪相洗。天降大雨,我立于你坟前。一夜。就此一病不起,弥留之时看见你来接我去了,好高兴,又见到了你,依然是白衣素带,玉冠乌发,依然是初识的柳耆卿。你说,你不会失约的,生前没钱将我赎出,现在可以带我离开这烟花之地了,“永弃却,烟花伴侣”。我随你飞上天去唱着《蝶恋花》吟着《雨霖铃》,一路歌舞,我看到你笑的真好开心……而我却为你心痛地泪湿了眼睛。
泪醒了,看着窗外照入的第一缕阳光,枕上湿了大片,心中还留着梦时的隐痛。清风吹来,默默翻阅着案头的《柳永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