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很怕那双眼睛。总是试图躲过那眼神,避免与他直视,生怕遭到那双眼睛的责骂。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眼珠深陷进眼眶,眼角旁扎着深深的褶皱,眼皮如蜡黄般老化,染上褐色。如刀般锋利的眼神穿过浑浊了的瞳孔直射开来,透过磨旧了的大边框老花镜,划破你的肌肤,直射你的心脏。浑身惊悚,发一身冷汗。还是孩童的我不喜欢那双眼睛,这也成了我不喜欢外公的唯一的理由。
长大后,心中仍带着那份恐惧。外公却看我如成人般,有时会给我讲中国字。外公给我讲的字不少,惟有“贱”讲的最为深刻。每次讲字的时候,外公总毕恭毕敬地在纸上写下端正的简繁字体。初见“贱”字时,我倒吸一口气,外公却笑了,那时我很少见他笑,他的一席话至今犹记在心:“贱,左边是贝,右边是戈多一横,宝贝应是自己靠劳动所得,而靠武力去抢夺而得,便是贱了。你可别看中国字多,其实个个都有一定道理的,古人可是很聪明的。”最后一句话在每次讲完后,外公总会念叨,眼里盛满了笑。我看到,那是一双中国学者的眼睛,带着对中国文化的尊敬和崇仰。
外公懂得很多,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外公是文革前的大学生,穷乡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却狠狠地被推下来,用曾经执笔的手握上锄头,上田干活。忽然忆起外公喜看杂文,总取一些好文章来给我看,那上面充满着讽刺与犀利的语言,用比外公眼神还尖锐的油墨刺痛着社会污浊黑暗的伤口。外公看着我一点点地念着文章,眼里充斥着兴奋与快感。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是那眼神后对社会政治的仇恨与报复,有些辛酸,有些苦辣。
外公,我深深崇敬着的外公,他有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他永远是中国文化的信徒,向着悠深的传统文学顶礼膜拜,他永远是社会黑暗的仇恨者,这来自他的岁月所无法经历的苦楚,无奈而又感伤。他活着,是为了用那双眼睛,明亮地闪烁在文革40年后的今天,用他的生命,坚守他心中的信念。
我会永远注视着你的眼睛,那双沧桑岁月的眼睛 这个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