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托尔斯泰一直不太有好感。在读过他冗长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之后,我再不想读他那本更冗长但名气更大的小说。在我的心目中,托尔斯泰是一个高尚的正人君子,一个喜欢说教的古怪老头,一个靠德行而不是靠思想更不是靠艺术才气赢得声誉的作家。
后来,受到伯林那篇著名文章的诱惑——伯林在《刺猬与狐狸》中将托尔斯泰说成是一只“很想当刺猬的狐狸”,我重新注意托尔斯泰及有关资料。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另一个托尔斯泰——一个与我原先印象中不同的形象。我很想把这个托尔斯泰称为“粗鄙而亲切的托尔斯泰”,但我怕触犯众怒,于是我改称为“托尔斯泰的另一个面孔”。
我发现,我们也许只要在欣赏托尔斯泰粗鄙和亲切的一个侧面之后,才能发现和更好地欣赏他那宏伟的思想和艺术。下面就是那个喜欢说教、被列宁称为宗教犯的托尔斯泰的另一面。我们一起欣赏这个使人感到亲切的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对以前、同时代作家的评价,每每遭人非议。例如,他极不喜欢莎士比亚,并为此撰文作长篇分析,这一行为使我想起了牛顿在研究物理学、数学的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去证明上帝是存在的“愚行”。托尔斯泰一直不喜欢他的同胞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听说法国的丹纳声称愿意用整个法国小说去换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页小说时,便斥之为不可思议的荒谬。显然,托尔斯泰犯有某种感觉的盲视症,他的趣味可能颇成问题,但我们可以敬佩他的勇气。
当然,托尔斯泰并非只有勇气,他也有深刻的洞见。他对法国象征派诗人的批评,在睿智之中还多精彩妙语,颇能使我们想见托尔斯泰的为人。
在《〈童年〉第二稿(片段)》中,托尔斯泰写道:当他读到法国诗人拉马丁用“宛如珍珠落入银盘”的比喻来描写从双桨上滴落到海里的水珠是如何美丽时,托尔斯泰议论说,“读了这句子,我的想象立时神驰于婢女下房。我想象一个侍女卷起袖子,俯身在银盘上洗濯她太太的珍珠项链,无意间弄脱了几颗珠子——des perles tombants dans un bassin d'argent(法语:宛如珍珠落入银盘),而海和借诗人之助想象力在瞬间给我描绘出的那幅画面,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托尔斯泰讥讽的是那种唯美但实际上却是俗套的“诗意”。所以对于当时上流社会把传奇、史诗、古谈称为是“诗意”题材,把少女、牧人、天使、月光夜莺等看成是“诗意”的人物和事物,托尔斯泰极为反感。他举的例子颇能使人颐颜:有一位有教养但并不聪明的夫人,叫托尔斯泰去听她念她创作的一部小说;小说的开头是,女主人公穿着诗意的白色衣服、披散着诗意的头发,在诗意的林中水边读诗……突然,从树丛后面出现了戴着威廉·退尔式帽子的男主人公,身边跟着两条诗意的白狗。因为托尔斯泰对远离灰尘飞扬现世生活的“诗意”深恶痛绝,因此他对屠格涅夫的“诗意”也同样感到难以忍受。在致费特的信中,托尔斯泰批评屠格涅夫在《前夜》中对女主人公的描写,并模仿屠格涅夫的口气讽刺说:“咳,我多么爱你……她的睫毛是长长的。”
托尔斯泰并非只是对人毫不留情,对自己也多嬉笑、打趣。同样是给友人的信中,托尔斯泰拒绝谈论自己的所谓写作风格,并用了“擤鼻涕”的比方来说明不同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特点:“各人有各人擤鼻涕的方式,您要相信,我就象我所说的那样,喜欢擤鼻涕”。
所以,当我们读到普鲁斯特比较托尔斯泰与巴尔扎克成就的有关分析时,便无须对文雅的普鲁斯特在流畅文笔中竟夹带进如此粗鄙但又诗意盎然的情调感到惊讶。我猜想托尔斯泰也一定喜欢这种说法:“巴尔扎克给人伟大的印象;托尔斯泰身上一切自然而然地更加伟大,就象大象的排泄物比山羊的多得多一样。《安娜·卡列尼娜》中那些收获、狩猎、溜冰等巨大的场面,如同有意隔断其余部分的大片空地,给人一种更加辽阔的印象。在渥伦斯基两次谈话之间的整个夏天,似乎有一大片绿色的牧场需要刈草。”
如果我只谈到托尔斯泰的粗鄙和亲切而不谈到其严肃、庄重的一面,那是不完全的。托尔斯泰的粗鄙——我们姑且称为粗鄙的言论,其实蕴涵着对生命的崇拜。高尔基在回忆中说到,与托尔斯泰初次交谈的人往往会被他的“粗俗”甚至“猥亵”的话所震惊。据高尔基说,托尔斯泰能够若无其事地讲到男女之间的某些事情,这与他给世人的印象完全不相符合。高尔基后来才明白:托尔斯泰的这种“粗鄙”和“猥亵”,体现了对大地上一切肉体生命的热爱。正因为洞察到托尔斯泰的思想秘密,托马斯·曼才把托尔斯泰称为“自然人”,并把托尔斯泰与荷马类比。对托尔斯泰的粗鄙与庄严关系的分离,我是在读了托马斯·曼借助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分析而形成的以下精彩洞见后才融合起来的。梅列日科夫斯基把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分别视为洞察肉体秘密与洞察灵魂秘密的杰出作家代表,而托马斯·曼则在托尔斯泰的思想之中听出了更为宏伟的旋律:“确实,托尔斯泰艺术发出的健康之光,盖出于肉的生活的欢乐。”
这种“肉的生活的欢乐”是什么?美国人据小说《战争与和平》改变拍摄的演员阵容强大、特别是奥黛丽·赫本出演娜塔莎形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影片,在结尾时引自小说的那段话是否就是答案?这段话是这样说的:“最困难也最重要的是爱生命,甚至在受苦时也要爱生命,因为生命就是一切。生命就是上帝,爱生命就意味着爱上帝。”
俄国的托尔斯泰被誉为“全人类的骄傲”。他的全集出版了90卷,是“每一个作家必读的百科全书”、“文学艺术中的世界性学校”,其精神之丰富、深邃和博大,为世人所叹服。对于这些,我们或许都有所了解。然而,作为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和作家的托尔斯泰,他的另一面或许知之者甚少吧。
一个谈笑风生的场合,有人调侃托尔斯泰:你除了会写小说还能干什么?
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这句玩笑话说得过分了,而且也不是事实。大家都知道偌大一个雅司纳亚•波良纳庄园里的每一项农活,托尔斯泰都能拿得起来,不然他怎么能管理近百名农奴并为他们指派活计?俄国绘画大师列宾曾画过一幅闻名世界的“托翁犁地”的油画,列宾为这幅画准备了三个月,每天躲在一条壕沟里,靠沟沿上的灌木遮挡着偷看托尔斯泰犁地。因为托翁不喜欢别人为他画像。
托尔斯泰一向都教导家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打理,凡是自己能干的都要自己动手,他每天早晨都要自己拖着雪橇为楼里送水。他家的桌布、沙发垫也是他同为贵族出身的妻子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亲手织造的。托尔斯泰还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军官,指挥一个连队“英勇地参加了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并获得了四级安娜勋章”,以及“保卫塞瓦斯托波尔”、“1853-1856战争纪念奖章”……
可当时已年近花甲的托尔斯泰,并没有对朋友的嘲讽还嘴,未吭一声地回到家里,回到家就忙起来了。他的“车间”紧挨着他的书房,当中一张大木台子上摆放着榔头、钳子、钢锯、锉刀等工具,墙上挂着干活时戴的围裙……他为回应朋友的调侃,亲手制作了一双漂亮而结实的高靿牛皮靴,郑重地送给了大女婿苏霍京。
苏霍京哪舍得将老岳丈这么珍贵的礼物穿在脚上;便将皮靴摆上了书架。当时《托尔斯泰文集》已经出版了十二卷,他给这双皮靴贴上标签:“第十三卷”。此举在文化圈里立刻传为佳话。托翁知道后哈哈大笑,并说:“那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卷。”
托翁乘兴又做了一双半高靿牛皮靴,送给了好友、诗人费特。费特灵机一动,当即付给托尔斯泰6卢布,并开了一张收据:“《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按鄙人订货,制成皮靴一双,厚底,矮跟,圆靿。今年1月8日他将此靴送来我家,为此收到鄙人付费六卢布。从翌日起鄙人即开始穿用,足以说明此靴手工之佳。空口无凭,立字为证。1885年1月15日。”后面还有费特的亲笔签名,并加盖了印章。
还有个流传颇广的有趣故事:有一次托翁路过码头,被一位贵夫人当作搬运工,叫过去扛箱子。他为贵夫人搬运完箱子还得到了五戈比的奖赏。这时码头上有人认出了托尔斯泰。他的大胡子和身上那件自己设计的“托尔斯泰衫”,太好辨认了。于是许多人围过来向他问好,那位贵夫人见状无地自容,还想要回那让她含羞的五戈比,却被托尔斯泰拒绝了:“这是我的劳动所得,我很看重这个钱,不在乎有多少。”
托翁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写了90多卷的著作,也在于他的平凡,他出身于贵族,本可以处尊养忧,事实上,他年轻时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过着奢侈浮华、纵欲无度的公子哥儿般的奢糜生活。可是后来,面对着《圣经》,他忏悔了,他无时不刻不在思考着人生的真正意义和价值。他服膺东方老子的《道德经》,他厌恶矫情空虚的庙堂音乐,亲近民间音乐,钟情民歌;他回到了自己的庄园读书、写作,从事当时农村中的一切体力劳动,乐此不疲、毫无倦意。他与自己的贵族身份作了最后的决裂。他在读书、写作、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安静的思考中悟出永恒的人生真谛。他给后来全世界的作家创造的高度是难以逾越的。他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他是哲人。
就从托老工作态度就能看出他为何能如此般的受人敬仰。
《战争与和平》这部宏篇大著他写就写了七遍,当你捧起他的那本时!你能告诉我现在的作家谁还能有这样的写作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