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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惜春纪》,还是有点错愕,因为人物关系乱了。
惜春竟然成了贾敬和秦可卿的女儿了。而秦可卿居然是贾珍的妻子。
还有一点就是,贾珍那个龌龊之人在这个小说中居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但是安意如有她自己的见地以及独到的解释。
且不说那样的解释是否合理,能不能让人信服不重要——《红楼梦》没有定论,它原本就留下了太多的难解之迷,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愿望,你不同意的观点就不能说是错误,除了曹雪芹,又有谁真的能解其中味呢——所以,只要把安的文字,当作一个完整而独立的小说来读就好了。
姑且把《红楼梦》当成是这个故事的一个大背景而已。这样想的话,是不是阅读的过程就能够排除原来人物身份造成的先入为主的心理障碍,真正深入这个故事本身,被主人公的遭遇所吸引,为他们的悲欢离合而感叹。一句话,只要不被他们原来的身份所羁绊,就领略其中的深意。
几乎所有的红迷都不屑于高鹗的续写。
《红楼梦》前八十回我曾经读过四遍,后四十回只读过一遍。续写的部分除了语言风格和原来不是很一致以外,内容中很多情节的发展也觉得牵强,但是里面有两处打动我。我觉得,就像听一个歌手的专辑一样,只要有一两首歌是动听的,就是值得聆听并收藏的音乐。甚至只要一首,就足够。其他的,都不重要。
高鹗续写的红楼,却有两处打动我。在很久以前,只看过一遍,就一直铭刻于心。而后来,发现那两个场景,也被人不断提起,那是足以让所有人动容的情景。
一个是得知宝玉大婚,黛玉焚稿,一边点燃诗稿一边叫着“宝玉,宝玉,你好……”。——那是深爱,并体会过分离之苦,心中依然爱着但终于绝望的人才会喊出的啼血之语。除了这两个字,再不能是其他的任何语言了。如果你没有付出过真爱,没有遭遇过情殇,就没有资格否认我的说法。如果你心里想要说的是别的什么,你就对他说好了。勿须和我争辩什么,因为我并不需要你的认同。
还有一点,就是宝玉最后跟着和尚走后,身着大红猩猩的斗篷,在雪地上对着贾政远远跪拜下去那一幕。那样凄绝的悲壮,有谁过目能忘,有谁不为之潸然泪下。
此时此境,曹雪芹想要表达的,也不过如此吧。即使所有的人都想否定高鹗,也不能否认这两段的精彩。因为,那样的境况,就只能是这样的表达。
那些藐视高鹗的人,真的用心读过他的文字吗,还是一听说是他续写的先就不屑于细看呢?
一定会有人以否定和诋毁高鄂来表示自己高深的吧。有时候刻意的藐视只能说明内心的虚弱,并不见得显示了有水平有品位,反倒会错过一些不可多得的精彩。
在安刚刚开始讲述惜春的故事的时候,就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她的身世和红楼中交代的完全不同。随着故事的展开,有人怀疑,有人反驳,还有人谩骂。总之,一些人就是带着强烈抗拒的心情来读的。
可是我要说,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就不可能看到这个故事的精彩,更不用说领略文字中的精华。
只要你能够摆脱偏见,静下心来仔细阅读,就能看到满目珠玑,领会到其中比比皆是的有关情感和生活,乃至人生,甚至宗教的智慧感悟。就是这样,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就一定不会错过美丽的风景,那样的风景或许和你惯常见到的不一样,但是可能更加美丽。
安是用心来塑造惜春这个形象的。她说:我不希望惜春被人认作像我。我们之间应该像香甜的童年和幽静的成年一样,内核分裂,各有攀长。如果太相像,证明我心有太多眷恋,不够清洁,而文字不够冷静准确。
但是或许,她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渴盼爱情的女人。不论你有着怎样的身世,不管出身低贱还是高贵,都在期待爱情的降临,向往着能因一个人怒放自己的美丽。
然而,就像是宿命一般,不管是曾经得到,还是始终失望,满怀的希望都头来都会燃烧到寂灭。
除非你不断地妥协,甘于平淡,甚至沉沦,放弃初衷,承认自己此刻拥有的就是幸福。否则无一幸免。
所有人的所谓幸福生活,都不可能就是最初所向往的。玉碎和瓦全原本没有什么两样。就看你怎么想怎么要。
不要急着同情惜春,她其实就是我们自己。让她来告诉我们,一切希望都是失望,一切感觉都是错觉,一切理解都是误解。让她来告诉我们,生命的本质是孤寂,即使生活中你不能孤独,最终也要一个人走。
像徐志摩所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惜春之于大观园,是天际一颗遥遥的流星。
她生长在那里,但其实生命却被那里所绞杀。她的出生,似乎就是为了承担别人的一己私欲所造成的错误。像文中所说:惜春,生就是这里的人,她的根,盘根错节缠在这些倨傲高耸的古树上。一生,她曾用尽今生的缘法去解这个结,却无济于事。
好在,有一个男人的出现,让她暗淡的生命闪过一线亮光。当她和他邂逅的时候所感到的,一定是“你照亮了我的生命”那样强烈的新生焕然,那样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但那火花,却不能燎原。注定了最终的寂灭。完全可以预知地寂灭了。
有人可能会觉得那是那个社会现实所造成的悲剧,或者说是在别人的设计中寂灭了。但我却认为,是男人的懦弱,是他们的劣根性造成的。这样的事情,即使发生在门第观念淡化的当今社会,也可能是以同样的悲剧终场。
爱情,不论四季怎样变迁,世界怎样轮回,都永远不会改变它的轨迹:它可以让你在一瞬间焕发生命所有的活力;然后也可以再以不可阻挡之势,将你的活力熄灭,就此委顿下去。
所有以爱为信仰的人,都将注定被爱情这个翻云覆雨手玩弄于股掌之中。
人们总是说既然今日何必当初,然而惜春应该不是这样想。她像那些凛冽的渴望爱的灵魂一样,宁愿付出很大的代价换取哪怕是一丝丝的欢乐瞬间。让那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点燃最绚烂的烟火,然后,用一生来怀念。那一瞬,足以融化世间的冰冷,足以抵御全世界所给的误解和诋毁,足以照亮暗淡的漫长未来。
就像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已死的心早已遗忘,不愿回想也无从回想曾经的甜蜜爱恋,那些逝去的山盟海誓只能使得现在的一切更加凄惨。但是,如果没有过曾经的那些记忆,现在的日子一定会是不一样的,一定难以度过。因为,正是那些过往,使得她有了今天坚定的心。爱情的甜蜜和忧伤,是给一颗心获得成熟和宁静最有效的修行,胜过所有经文教义。只有历经了意乱情迷,爱断情伤,才能过尽千帆皆不是,才能享受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但是在这之前,只有爱情,才是女人毕生的追寻,甘愿为之奋不顾身。那是在悬崖边跳舞的纵情快乐,没有什么可以比拟的幸福体会。因为只有安稳的,深刻温暖的爱情,才能让一个人获得平静。有了爱,心才拥有了应对一切的定力。
飞蛾扑火时是很快乐的,因为它们不知道自己会死,所以在极乐中熄灭。而我们是知道的,知道还义无返顾,那就是真正的爱到深处无怨尤了。烧死了倒还罢了,但如若侥幸不死,在过后漫长的岁月里,也许生不如死吧。所以,我们不如飞蛾。
活着已经太厌倦。但是还要继续。就是为了哪天能够与那人相见。见到了才会甘心。
似乎心里早就知道结局是绝望。只为了来验证一下,让自己死心。然后走得决绝彻底。
唯有绝望,才会对这个尘世再无丝毫眷恋。
像传说中荆棘鸟的故事,它们毕生只唱一首歌。它们出生就是为了寻找一丛荆棘,找到之后,用尽全力冲上去,让荆棘刺穿自己的胸膛,唱出能够感动天堂里上帝的歌。那歌声,比黄鹂和夜莺还要动听。当荆棘刺穿胸膛的时候,荆棘鸟是无比幸福欢欣的。但是我们扑上去的时候,或许会发现,刺穿胸膛的原来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丛荆棘。鲜血淋漓,甚至丧命,却只能体会深切的悲哀和绝望。
因为男人,似乎大多只会轻取豪夺女人的青春和美貌,然后倦怠。最终让他们分离的不是外界的障碍,而是他们自己,或者说更有可能的是那个男人的不爱。人生,怎么可能会永远如初见。
这样说男人似乎不公平。当然,所有的男人也都和女人一样,渴望真爱。但是女人一旦太深情,对男人来说,就是一种负担。深情,本来就是一种无言的索取,如果不能或者不愿付出相应的深情,就会感到压力和恐慌。男人,其实害怕深情的女人。
再说了,男人想要的,更多的是爱情之外的东西。而爱情,一旦妨碍到他们对那些东西的获得,首先舍弃的无疑就是无关紧要的爱情了。
而众多女人,却不肯相信这一点,总是愿意认为他们的男人是一个例外。事实上,世界上的男人原本就没有几个是例外。最好不要轻易相信并期待他会与众不同,会成全你所有的梦想。说不定,正是他,亲手将你的憧憬粉碎。
艳光绝尘如惜春,遇到的冯紫英也不例外。曾经那样的似海情深,也抵不过人家一句诋毁。如果真的爱到无法割舍,那样不堪的身世又怎样?但是爱情之于家族荣誉和前程,毕竟是其次的事情。惜春的身世,让他感到的还是耻辱。虽然说冯紫英够磊落够有情,一点都不龌龊,但他也不过是一个世俗的男人,终究还是将自己付给了家族前程。像他自己所说:我自知亦只是个世间寻常男子,与他人并无不同,一样会为功名奔忙,为光耀门楣,延续祖上余荫而劳碌,或许日后亦免不了纳妾……
面对惜春那样盛大的爱情,这个男人甚至连纳妾也可以说得出口,简直无耻得可以。
可见,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千丘沟壑,不是庞然沧海的障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是男人的懦弱和没有担当。自古都是那样,面对世俗偏见,当女人准备义无返顾跟随男人天涯海角的时候,那个男人必定退缩,他无法承担突然的世事变故。冯紫英之后的所谓争取,也难以挽回曾经的轻易舍弃。他的死,相较于惜春的付出来说,不足道。因为他曾以世俗的标准来苛责她,而她却以非世俗所能理解的心胸去宽恕他。
在安的讲述中,我感到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爱恋,也感到彻骨蚀心的世情凉薄。
而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给了惜春曹雪芹所没有给的一颗真正超凡脱俗的心。
她让惜春清醒: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你也一样。
她让惜春懂得:他好到可以是绝胜的风光,但她宁愿选择不拥有,只记得。
她还给了惜春那样的决绝:或许他曾是惜春的脉搏,但当她要亲手割破,是无人可以阻拦的。
曹雪芹的惜春,最终独卧青灯古佛旁,但那时的惜春是懵懂的,她对一切都不自知,只是对未来感到怀疑和惶恐,因而做了那样的选择,是一种向往安全的逃避。而安所赋予惜春的,是清醒着的疼痛,是在和一个男人互相交付过程中逐渐了悟的慧心,是终于可以一个人行走的不再迟疑。
总之,我喜欢倾听安对惜春的故事富于诗意的讲述。但是不得不说的是,我不同意安最后让惜春失去一部分记忆的安排,让她通过失忆才获得内心的宁静;不同意她依赖另一个男人张友士的照拂,度过一段平顺静好的岁月。
我知道,安固然是疼惜惜春,但是她应该相信,炽烈,冷锐,凉薄如惜春那样敢于迎痛的人,是有力量直面现实的一切,不需要以那种方式获得内心平静的。
假使宁静需要以那种方式去获得,那就不是最终的真正的拥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当那些难以磨灭的,抑或是不堪回首的记忆纷至沓来,突然如千军万马踩过她心田的时候,她该如何面对,又如何承受。所以,还不如让她一开始就从那些过往的爱恨情仇之中获得修炼,得到定力,宁静淡泊,从容坚定地走向远方,化作地平线那边的一道风景。因为,她的心已然不再有任何的束缚,她的爱也已经不需要任何有形的东西来承载。
惜春,原本就是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像席慕容的诗《莲的心事》所吟唱的: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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