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秉》是汪曾祺的短篇代表作之一,初写于一九四八年,一九八零年重写。这篇小说跟他著名的《受戒》《大淖记事》不同之处在于,故事性微乎其微,于是读起来就不那么好懂。
小说是这样开始的——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
接下来这篇小说用了它一半的篇幅,来描写王二的发达小史。说是发达小史,也就是他的熏烧摊子红火了起来,壮大了起来。其实并没有故事。一大段接着一大段而来的,都是描摹——生活的面貌,做生意的细节。很多时候,我们都看不到王二的踪迹了,只有汪曾祺在事无巨细地讲解着。有时候就迷惑了:汪曾祺要写什么?待从他编织的事物细节里跳出来,不在此山中,在山顶俯视全局,才看清他的人物已随着这描摹发展下去。比如第三段写了王二的熏烧生意,从做买卖的用具到熏烧的种类,非常细致。接下来的一段荡开去,写这条街上的一个店铺“源昌烟店”,这个烟店是王二的熏烧摊子坐落之处,烟店的没落衬出熏烧摊子的崛起和红火。下一段又写到熏烧的种类,已经不同于前面的描写,这一次是生意扩大了的表现。也就是说,这小说每一处大段大段的看似无关的描写其实都是有意为之的有关。再比如接下来又写到了春联、汽灯,都是写出了王二的发达起来。
到了过渡阶段,也就是小说的“转”的部分——“王二的发达,是从他的生活也看得出来的。”怎么看得出来呢?就是,舍得花钱去听书,舍得花钱去赌(这里的赌是过年时的怡情,不是平时里的嗜好)。由“舍得花钱去赌”便引出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地——保全堂,和这发生地的人物——陈相公。
那么,既然可以直接由“舍得花钱去赌”引出下文,“舍得花钱去听书”这一千来字的描述岂不多余了?或者换一种说法,把这个去掉,好不好?当然是,不好。没有了听书,这个过渡部分就太急躁,目的性太强了。
至此,王二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小说篇幅的一半已经过去。下面该写这个药店保全堂,以及这里的人物,重点是学徒陈相公。
照例,小说又要对这个药店的风土、人情做一番细致的描摹。在正式描写陈相公之前,小说写了一个小插曲——保全堂里一个四十多岁的陶先生,三次要被辞退打发走,但是终究留下来,但是呢,“辞而不退,面上无光,身价就低了”。——这个小插曲并非节外生枝,它呼应着小说的主旨。主旨最后再说。
这个陈相公的为人、处事,他的生活、工作,照例,又要被细致地叙述一遍。小说里有这一点描写——“有时,坐在被窝里想一会家,想想多年守寡的母亲,想想他家房门背后的一张贴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画。”——读到这一点描写,我其实是感动到,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这篇小说汪曾祺无疑是克制着来写的,感情一直就含而不露着。或者说,汪曾祺固有的,干净通透的语言风格,更彰显出行文里感情的简洁。但是只言片语之间,他的柔软的深情就出来。这一点柔软的深情,也让这篇小说的结尾并非仅仅是讽刺的。
结尾是怎样的呢?无疑,上半篇的王二,与下半篇的陈相公就要有交集了。怎样的交集呢?
这个保全堂里有一个很会讲故事的老先生叫张汉。王二常来这里听他讲各种奇闻、轶事。自然,在众多的听众里,默默在旁边工作的陈相公也算一个。有一天,张汉就说起人生有命。也就是说,凡是成大事业,有大作为,兴旺发达的,都有异相,或者特殊的禀赋。比如刘邦,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比如张飞,睡觉也睁着眼……于是,这个张汉,话锋一转,问王二:
“即以王二而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财源茂盛,也必有其异秉。”
王二在众人的怂恿下,躲避不过,只好诚恳地说出了他的“异秉”,是什么呢?就是:大小解分清;即,解手时,先解小手,再解大手。
十点多保全堂要休息了,大家散去。这个陈相公却不见了,喊也没人应。那么他去哪里了呢?小说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原来陈相公在厕所里。这是陶先生发现的,他一头走进厕所,发现陈相公已经蹲在那里。本来,这时候都不是他们俩解大手的时候。”
——再回忆着先前对陈相公的描写,此时的荒诞中,并未有多少的讽刺意味。让人心里陡然升起的,其实是无奈叹息了。人生的悲凉。
二零一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异秉》是汪曾棋四十年代创作而在新时期又重新修改发表的短篇小说。作者以简洁恬静的笔调描绘 了苏北小镇的风土人情,世事云烟。刻画出王二等勤俭谦恭的凡俗人物矜持萎琐以至于自虐般的生 存状态。虽然此作一如汪氏其它小说一样有着仿佛和谐温存的情致,亦含作家对人物生命形式的审视,是对苦涩人生的悲悯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