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林同学 2008-01-05 20:54:30
直到故事最后,电影才告诉观众,谷子地是个孤儿,是在谷子地里被人捡到才活下来,抚养成人,因此就被取名叫做谷子地。这个名字犹如无名氏的同义语,很像是中国农民的一个象征。这不仅因为它本身与农业所具有的地理特征紧密相关,而且因为它是一个如此不具有特殊性的词汇,就像二狗子之类的任何一个象征着传统的中国底层人群的名字一样。重要的是,无名氏意味着一个以独立的存在为表象的虚空。表面上它被无名氏三个字所填满,但实际上却空无一物。关于它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我们对它背后的那个曾经的生命一无所知这个事实。因此,无名氏意味着来去都不知所踪,是一个被挖空了背景和意义的空白。
这样,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影片其实是在坚持说明这样一件事实:谷子地不想做无名氏,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他的那些在战斗中死去的四十七名兄弟。他试图改变被埋没的状态,试图消除那种不断压倒过来的彻底的虚无。尽管死亡已经使得生命的气息不复存在,但他显然希望不要把他的兄弟们推入无名氏那虚无的深渊。他所要的无非就是因为曾经鲜活的存在而必须得到肯定的意义。
谷子地的这点精神在某个时候感动了我。我把这看作是历史漩涡中的一点醋。也就是说,它让这部以战争场面为噱头的电影,有了一点点味道,从而与中国电影中主流战争叙事那种人性的缺席拉开了距离。我们的战争电影向来都是人海战术的大场面,人民的气势展露无遗,但唯独缺席的就是人。人被历史所淹没,被历史必然性所摧毁,连一点尘埃都没有留下。英雄必须没有人性,必须对我这个字眼进行彻底的否定,必须对性别、年龄、婚姻、人伦的个性特征进行革命性消除,必须以历史和集体的名义取代任何可以使人联想到个体感受及其人性的概念,否则他就无法为了民族、国家和党的利益毅然让自己爆炸,从存在化为虚无。至于敌人更是没有人性可言,因为我们对他的仇恨已经使得他不再是人。他只能是反动派、汉奸、叛徒,而不再具有任何可以成为人的可能性。就像《集结号》里的士兵说的:我杀的是反动派。他的潜台词是:那不是人,所以没什么好忏悔的。
但遗憾的是,谷子地的言行顶多只是在四分之一的意义上试图在历史的漩涡里恢复一点人性的底色。其余的四分之三,以他为代表的生活在革命的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是不可能做到的。他的正名活动依然是在整个二十世纪后半叶所确立的逻辑框架之内完成的。这个框架的神圣性和强迫性,在这部只有四人之一人性的电影里显然依旧固若金汤。并且很可能因为那点催泪效应而得到加强。
这个四分之一,就是在对党和国家的召唤及其回应中,部分地确认了人们活着以及死去的意义。显然,谷子地没有对神圣的死亡充满迷恋,他一直为兄弟们的死去感到痛苦。但在死亡成为事实之后,谷子地对人性的肯定,其实只能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人不可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消失。他必须有一个名分。这个名分,在谷子地的精神世界里,就是为了人民解放而壮烈死去的烈士。他甚至因为他的兄弟没有得到这个名份而感到不安和悔恨,甚至想以自己的死来填满这个心灵上的沟壑,并最终引导他通过挖寻早已成为废墟的尸骨来恢复这份存在的意义感。尽管在电影里,对那些更加朴实的农民来说,这个名分之所以重要,仅仅是因为这可以多分到两担谷子。但谷子地显然是认真的。他以一种偏执狂的态度和言行,把这条宏大信仰支撑下的人性线索坚持到了最后,直到那个曾经使他们遭遇委屈的主人,重新给了他们热情的拥抱。因此,完全可以说,谷子地的人性是个半成品。它顽强的脚步,在遭遇到没有面容的国家和人民的热情拥抱时,嘎然而止。
谷子地的真诚透露出冯小刚是个聪明人。不仅在票房上,而且在政治上,丝毫没有闪失。战争的宏大场面和极具震撼力的视听效果,必须服务于人民的历史,而不是彻底的人的历史。在这里,人只能是未成品,就像被战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像那些无名氏的墓碑: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与人相关的事物,但又显然不是一个有着完整生命的人。它只能是模糊的、含糊其辞的、左右为难的无名氏。
因此,我对冯小刚所讲的这个谷子地的故事也只能给予四分之一的掌声。那四分之三,必须留待将来,留待人在这个古老的国家得以完全长成的那一天。
豆瓣上有很多影评楼主可以参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