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
故乡的四野,放眼望去,到处是各色各样的树,其中数量最多的要算是柳树了。田埂边,河堤旁,房屋的四周,几乎无处不可以生长。
或整齐排列,或错落有致,或者干脆毫无秩序。树干有高有矮,枝条却都很茂盛。劲挺如壮士之豪情,低垂似夫子之谦逊;婀娜如裙裾漫舞,飘逸似长发随风。
记忆中却从来没有见过漫天飞舞的柳絮,所以也不曾激起我“拂堤杨柳醉春烟”的诗兴。
对这随处可见的柳树,我本不太在意,最初注意它们,还是因为堂叔。他从柳枝上摘下一片叶子来,放在嘴边,就可以吹出婉转的曲子来。引得我和小伙伴们都很佩服,闹着要学,却怎么也学不会。
于是只好换一种玩法。在柳树枝繁叶茂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围在树下,跳起折一段柳树的枝条,把根部的树皮剥去一些。然后用牙咬着柳枝的根部,掀起衣服的角,紧紧地裹住嘴边的位置慢慢地往下拉……碧绿的树皮便带着嫩绿的芽和叶聚拢在枝条的末梢,而脱去春装的柳枝露出修长的躯干,象小伙伴们健壮又不乏柔美的身体。
这样作成的东西有个形象的昵称叫“麻团”,“麻团”本是家乡一种传统的油炸食品,老人和小孩子都很钟爱。用如此可口的美味来形容,可见我们对这个游戏的热衷。
就这样一根一根地折,一根一根地拉,细长的枝条挑着圆圆的绒球,摇曳在春风里。我们将加工好的“麻团”插在衣领里或者执在手中,排成长长的队伍,一路走一路齐声地喊:“卖麻团喽——”阵势蔚为壮观。
还有许多与柳树有关的游戏。比如折个枝条伸到小河里去“钓鱼”,或者用枝条编织一个“帽子”戴在头上装扮成参加野外行动的士兵。
年幼的我们只知道享受柳树带给我们的欢乐,却不懂得去爱护它们。柳树似乎也并不因为我们的攀折和采摘而影响生命力,依然是那样的生机勃勃,一年接一年地抽枝发芽,顽强地生长着,用绿色妆点春天,妆点着故乡的美,妆点我童年的梦。
《又绿了,那老柳》
多久了,不曾见过如此醉人的绿!
暮春之风吵扰得很,燕雀也不那么安分,残雪褪尽,留下无数光秃的枝桠,在一阵夜雨后,涌出千点万点的翠碧。
入夏了,柳蔓也都垂了下来。天渐渐转暖,也就是说,动迁之日已经迫近了。市委下达了文件,说是响应中央的“老城区改造”计划,对此地进行规划整改,然而无论语言多么冠冕,结果只有一个:我即将与这块居住了二十年的地方永远地诀别。
那天傍晚,找好了新的住处,我难得有心情随意走走,也许是有一种无形的牵挂,不知不觉间,我竟踱步到了旧的居所。
当时吹了一天的风和斜倚在霞边的太阳一样疲惫。我走在那块空地上,准确地说,那不应该算作空地,因为黑沃的土壤长满了油嫩的菜叶。那块菜地被即将拆除的四座旧砖楼所包围,它的一侧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坑洼遍布的人行路,我就在那条路上。
楼区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整块土地有些空旷萧索,然而,它却在同时具有了钢铁森林里难觅的寂静,很容易安抚人躁动不安喧嚷吵扰的心绪。但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当时我这样想,口里一边告诉自己该回去了,身子也在同时转向街道的方向。忽然一阵风吹过,扫起来几片叶子扑在我的脸上。我顺势而望,霎时间,我的眼眶被一派翠绿所塞满。
片片长叶和枝枝柳条在空中轻轻摇荡。那老柳树又绿了呵。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很久不曾留意过那老柳了,日复一日机械的忙碌中,我也许遗落了什么。望着那二十多米宽的树冠,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滑落到那密不透风的树阴上。记忆中,上次看见的树阴还细碎凌乱地散落着斑驳的光斑,而如今,那里只剩下阴影了。
我很好奇它究竟长到多高,便抬头眺去,看见最高的枝蔓已经探过楼顶。就在仰望的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漫过大脑,我大概曾经这样眺望过它吧。我从不知道它的年龄,在我的印象里,自从住到这里它就伫立在那了。那时候树旁围了一圈木篱,篱中的瓦房独住有一个哑了的老妇。也许树是她种下的。那时它就很高大,只是枝杈还遮不住阳光,可仍有许多孩子在树下乘凉。后来随着个子的长高,柳树反而更加高大,叶间也无故添了许多叽叽喳喳的啼叫。可是,树下的笑声却少了,再也看不见爬窗子的小手,再也看不见跳入别人家里却说是探险吸血鬼古堡而留下的足印;再以后,树下的说话声也少了,人家换了一茬又一茬,仅存的两张面孔却再也没有从前那么多那么温热的言语;最后,树下索性再也见不到人了。
时间之沙在眼睑张合的瞬间从面前悄然流去,每个人都忙碌起来,甚至没有人会抽出闲暇去看一眼被岁月遗忘的柳树。而它仍然伫立在那,年复一年地枯,年复一年地绿,直到树冠蔓延到石板路的对面,直到粗糙的树干再不能被一个成年人环抱得住。
此刻我的心有些乱,感觉就是那随风摇曳的柳条在心中平静许久的湖面搅动起一波又一波涟漪。我试图侧开头不去看它,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那叶片间参差错落的绿却仍牢牢地牵扯着我的目光。
隐约间一种直觉闪过我的大脑——它快要被伐了。就像周边高耸穿云的杨柏一样,最后它所扎根的土壤会被种下一排排葱高的灌木。
书中常说“安土重迁”,而我发现自己无法割舍的竟是这样一棵老树!
忽然,一种想将它带走的冲动席卷了我,可我知道,不同于随风四散的蒲公英,它已经扎根在那块土地上了,扎根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扎根在一代孩童的记忆之中。
别样的感情潮水一般在胸膛里涨落,我想要逃离,却移不开视线。望着那二十年不变的绿,我一步步退后,面前的影子却在斜阳下一点点拉长,一直延伸到树干的那边。
幽幽风吟,繁叶窸窣,我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远,也许,它的根也在那里吧!视线中的树阴仿佛在一瞬间撒下无数光点,零散地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