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津道? 第七回? 绒花冠冕 【西之亚斯蓝·格兰尔特·心脏】 特雷娅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银盏,银盏里的鸡汤色泽看起来仿佛奶白色的丝绸,一看就是精心煲好的。蒸腾起来的丝丝雾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陶瓷汤匙,小心翼翼地喂到霓虹面前。霓虹勉强地张开了口,他配合着,尽力抬了抬脖子,特雷娅轻轻地手腕一送,鸡汤滑进霓虹的喉咙。霓虹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目光里依然是那种灼人的狂热。 已经过去三天了。霓虹受伤的状况,依然没有明显地好转。他身体恢复地速度,慢得惊人。特雷娅已经尝试过输送魂力给他,或者将大量的黄金魂雾注入到这个房间里面,提升浓度,以便霓虹恢复伤势,然而,所有的尝试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效果。 “他怎么样了?能动了么?”幽冥走进一点,他紧锁着的浓密双眉不,那双碧绿的眼睛里闪动着飘忽不定的光点.”勉强能动了。但还不能正常地行动。” 特蕾娅回答到,声音里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查觉的心疼。当几天前她被召唤回心脏时,看到躺在石台上血迹斑斑的霓虹,那一瞬间她感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显得困难。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冷酷无情的,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她。然而,当她看见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的霓虹时。她发现自己的心远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坚若罄石。那个时候,她以为他死了。然而当她感应到他依然残存的顽强魂力在涌动时,她终于忍不住湿润人眼眶。 “为什么恢复速度这么慢?按道理,这种程度的伤,以霓虹的体能来说,早就恢复了。是中毒了?”幽冥低声问道。 “不是。情况比你想得要复杂。”特雷娅放下碗,轻轻抚摸了一下霓虹硬朗的脸庞,站起来转过身轻轻地把幽冥拉到一边,低声说:“对方攻击的手法里,并没有下毒,他的身体里也没有任何的毒素,但是,对方用了一种极其……极其讲究的进攻方式,这种进攻方式对于我们以黄金魂雾产生的魂力为根本依赖的魂术师来说,是一种致命而又邪恶的伤害。” “到底是什么招数?你以前见过么?“幽冥的面容仿佛笼着一层寒气,双眼在幽暗的光线下漆黑一片。”你还记得我们回来的时候。刚刚见到霓虹,他身上伤口的样子么?当时他躺在石台上,身下一片血泊。当我们把他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之后,我们才发现他浑身上下布满了无数细密而复杂的小伤口。当时我仔细检查过,那些伤口彼此之间有非常大的区别,有的细长而薄,像是刀锋割出来的,有的钝重而深,仿佛被铁刺穿了皮肉,有些以密集点阵存在,仿佛数百根银针扎过之后的痕迹。这些伤口看麒零杂乱无章,完全看不出规律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兵器或者手法所伤。我所见过的人里面,没有人会造成如此复杂的创伤。” “我也想不出来,怎么造成这样的创伤都还在其次,问题是为什么要这样?这些伤口虽然又多又密,但没有一个是致命的。对方花这么多功夫和心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特蕾娅的目光闪动麒零,她的瞳孔微微地颤动着,看起来竟然像是感到一丝恐惧。“对方精准地将霓虹身上所有至关重要部位的经脉、肌腱、血管、关节等等,全部挑断了,连同他身体里的大部分软骨,都有粉碎性的创伤。在对方的攻击之下,霓虹完全丧失了所有的行动力。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伤害的覆盖面之大,让霓虹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一动不动的原因。” “那为什么不干脆将霓虹杀了?从这个状况来看,对方要杀霓虹,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幽冥摇着头,充满戾气的五官紧锁在一起。 “这就是对方心智缜密之处。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对方显然是只身一人潜入心脏的,他必然知道,霓虹作为一个使徒,如果他死亡,那么势必他的王爵会感应得到,这样他就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就算对方伸手了得,但毕竟在心脏这种深不可测的地方,他绝对不敢公然宣战。所以,他只是给于了霓虹以无法行动的伤害,这样霓虹既无法继续追击,也无法通知警戒。” “但是对方猜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对方并不知道霓虹和你都是侵蚀者,你并没有赐印给霓虹,你们的灵魂回路截然不同,之间,是没有‘灵犀’的。就算霓虹死亡,你也不会有任何感应。”幽冥抬起头看向特蕾娅。 “是的,我想,如果对方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霓虹。从他下手的方式来说,他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特雷娅咬了咬牙,说完这句后,她突然停顿了下来,她转回头面向幽冥,她漆黑的瞳仁盯着幽冥碧绿的眼珠一动不动,目光仿佛一根笔直的弓弦,“既然说到了王爵和使徒之间的【灵犀】,我有一件事情,就不得不问你了。之前你被深渊回廊里那个神秘的小男孩所伤之后,你告诉我,你召唤了神音来救你,是她帮助你一路走到深渊回廊深处的黄金湖泊里去重生你的手臂的。但你和神音都是侵蚀者,你也没有赐印给她,作为两个拥有截然不同的灵魂回路的人来说,你,是如何能够‘召唤’她的呢?” 石室内晃动的烛光暗影,仿佛一片朔风吹动下的芦苇,斑驳跳动的光影中,幽冥那张冷峻阴森的脸上,渐渐弥漫起浓郁的杀戮气息。他薄薄的嘴唇紧闭着,一动不动,看起来,他并不打算回答特雷娅的质问。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意味深长地朝特雷娅看回去。 “幽冥,我不得不提醒你,”特雷娅幽幽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对幽冥的态度有一点小题大做了,“如果你背着白银祭司私自对神音进行了赐印的话,你可知道你是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么?虽然理论上来说,神音体内没有‘永生回路’打底,是无法同时在体内维持两套灵魂回路并存的局面的,但是,如果你真的有办法做到这一点,而且也真的这么做了的话,你最好告诉我,否则……”特雷娅柔声的话语突然生硬地停在空气里,她难以相信就在刚刚那个瞬间,自己捕捉到的幽冥体内的魂力波动,这种波动分明是……她飞快地抬起眼睛,视线中,幽冥那张杀气腾腾的面容,清晰地聚焦在自己的瞳孔里,“幽冥,你?!”娅还没说完,空气里突然一阵锐利的金属蜂鸣,整间石室里碧光大放,幽暗的烛火被剧烈的幽灵绿光猛得盖过,巨大的盾牌凌空显影。死灵镜面瞬间出现在幽冥面前,将他和特雷娅阻断开来,光滑的镜面上,特雷娅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空气里砰然炸开的气浪里,无数的白色丝绸仿佛海底怪物般汹涌翻滚,将特雷娅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两面亚斯蓝领域上最顶级的神级盾牌彼此对峙轰鸣,如同两头狭路相逢的巨兽般红眼相视,密闭的石室里气浪翻涌冲撞,激荡起一阵又一阵锐不可当的啸叫,石台上的霓虹发出痛不欲生的呻吟,他的耳孔里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浆来。 【西之亚斯蓝·古磨镇驿站】 麒零听见敲门声后,从床沿边上站起身来,他已经在地上蹲了好久,以至于双脚有点发麻。他拉开门。看见房间外面的莲泉和阿克琉克。 他压低嗓子,轻声问道“怎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看房间里的银尘,小心翼翼的,生怕高声说话惊扰到已经躺下安睡的他。“我们来看看这个人。”阿克琉克伸出手,带着褐色縻皮手套的手指朝躺在床上的银尘直了指. “你放尊重点,他有名字的,他是我的王爵银尘。”麒零拧着眉毛站在房间门口,也没有侧身,显然不太想让两人进去。” “麒零,你先让我们进去。你也不要这么激动,我觉得阿克琉克有些事情说得对,我们都知道银尘前往囚禁之地去营救吉尔伽美什去了,之前我们从白银使者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银尘已经死了。这个消息是已经确认的,而且你自己身体里面的魂路也已经复制完成了一倍,理论上来说,你现在已经是王爵了…而棺材里的这个人,来路不明,有可能他只是正好和银尘长得一模一样而已。所以,阿克琉克需要检察一下,对他进行确认。” 鬼山莲泉看着麒零,眼神里有一种姐姐的温柔。但她并没有告诉麒零她心里的疑惑,因为,她始终忘不了在尤图尔遗迹的血池边上,那个最后出现的,将自己捕获的带兜帽的人影。他的面容也是和银尘一模一样,只是他的双眼……想到这里,莲泉再一次回过头看向床上的银尘。 麒零的面容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看得出他依然不是很情意,“检查?他又没生病检查什么?”虽然这样说,但是他还是朝后面退出了两步,让出了门口的位置。莲泉和阿克琉克彼此交换了眼神,迅速走进房间去了。 麒零走到床边上,轻声将银尘唤醒。莲泉站在床边,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刚刚从棺材里出来的“银尘”。他的面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精致的眉眼以一种又英气又柔和的微妙姿态组合在一起,让他的目光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动容,他的眸子…… 莲泉送了一口气,他的眸子依然那么澄澈,仿佛是被阳光照耀下波光闪动的地底井泉,透出一种接近黑色的幽蓝将他的眼神带出一种无邪的纯粹,如同寒风带来的第一场新雪,散发着冷清的寂然芬芳。 阿克琉克轻轻地摘下双手的手套,放进他腰间悬挂的囊袋里。他转过头,双手十指朝上悬空放在自己胸前,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职业医生的样子,他狡黠地冲麒零眨了眨左眼,”放心啦,我是专业的医生,我不会乱来的。” 桌子上的铜灯里,灯油依然很足,但火苗发出的光亮有限,整间屋子显得有些昏暗,麒零看着正在检查银尘的阿克琉克,忍不住将几扇窗户都推开来,让窗外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内。 室内本来暖黄色的光线,被突如其来的月亮清辉渗透,呈现出一种凄凉的美来。麒零和莲泉站在窗户边上,两人望着远处的雪上,彼此都没有说话,月光下的峰顶放仿佛流动着圣洁的银光。而黑色的巨大山脉仿佛沉睡着的温柔巨兽,那耀眼的雪线就是它们颈部上的那一圈王者的鬃毛。 “我和银尘在前往营救吉尔伽美什的路途中,是躲在我的魂兽海银嘴里潜进深海的。在海银嘴里时,周围一片黑暗,银尘有一件魂器,我忘记名字了,仿佛一枚小月亮一样,会发出柔和的光芒。”莲泉撩起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她低声地诉说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柔,目光里闪动着回忆的色泽。身边的麒零没有搭话,莲泉抬头,却发现面前这个大男孩的双眼已经通红,他的睫毛剧烈的颤抖着,但面容上还是维持着平静。莲泉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了。 “好了。”阿克琉克转过头来,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光线下晶莹发亮。他重重地吸了口气,然后如释重负地耸了耸肩膀。他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将手套重新戴起来。但他的表情,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反而,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深邃。 “检查出什么了么?”莲泉忍不住问道。 “太奇怪了,”阿克琉克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在思考着某种匪夷所思的谜题,“真的太奇怪了。” “你究竟检查出了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太奇怪了?”麒零抱着手,有点忍不住了。他不耐烦地在房间里来回小范围地踱步,看起来极其焦虑。 “就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所以才太奇怪了。”阿克琉克抬起头,目光稳稳地看着两人,“这才是最奇怪的。” “你能不能说点我们能听懂的人话啊?什么叫没检查出来才奇怪啊?”麒零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目光狠狠地瞪着阿克琉克。 “他太新了,他就像你早晨醒来时突然发现窗棂上积累起来的新雪一样新,没有任何污浊,没有任何气味。”阿克琉克将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往前探着身子,朝麒零说道。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银尘一直以来都这么干净的,你以为他像我们俩么,水里来泥里去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们一样不讲究的好么?!哼!“麒零拉开一张凳子,大咧咧地坐下去,脸上的表情极其轻蔑。 “谁们?我们?你可别把我和你拉到一个级别去,你是水里泥来泥去的,我可是风里云来云去的,我可比你干净多了,我可是身上都带香料的好吗!我的衣服随便用魂术吹一吹就一尘不染了好吗?“阿克琉克也拉开一张凳子坐下来,鼻子里同样哼哼着,一脸不屑。 鬼山莲泉的表情又僵又尴尬,她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面前这两个男人,哪有王爵使徒的影子,完全就是两个山上的放牛娃,又幼稚又好笑。她揉了揉额头,焦虑地说:”阿克琉克,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让你那么奇怪?” 阿克琉克扯了扯衣领,正色道:“我刚刚说银尘太新了,就像是新雪一样,你要知道,这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而已。我是一个医生,我不是诗人。因为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身体的各个器官、部位、组织等等,都会以不同的速度分裂生长,新陈代谢,而且每一个部分的老化速度就比我们的肝脏衰老的速度要慢得多,而我们四肢的肌肉就是比我们心脏的肌肉衰老得要快多,所以我们成年后的身体,每一个部位的器官甚至细胞,其实都是极其不均匀和回异的……但在银尘身上,却完全没有这种情况,他全身的组成部分和细胞结构,都处于几乎差不多的衰老程度。这完全不合理,这种情况只可能是……只可能是……”阿克琉克重复了几次后,依然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可能性,他使劲儿摇摇头,仿佛在自我否定那种想法。 “到底是什么?”莲泉的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只有在一种情况,人体会呈现这种特质,”阿克琉克抬起头,眸子里一片黯然,“那就是;这个人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放屁!你这不是瞎说么!婴儿?”麒零噌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把凳子带翻掉,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激动,英俊的脸上涌起血色,“你见过婴儿长这样么!”麒零说到“这样”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地抬起手指着银尘,但是随即在看到银尘那张寂然的面容时,立刻笨拙地把手收回来,意识到自己冒犯了王爵,赶紧低下头。莲泉在一旁看在眼里,心里涌起一些不忍,这个大男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是王爵了啊。” “所以我才会觉得不可思议啊。”阿克琉克摊开手,脸上一副“我早就告诉你”的表情。 “会不会是他体内的灵魂回路异于常人,比如就我所知,‘永生回路’就能够让人的身体愈合速度极其快速,并且延缓衰老,近乎‘永生’。”莲泉打断他们说,说道,“毕竟魂术改变人的身体物理条件,是很常见的事情。” “怪就怪在这里,”阿克琉克收拢起脸上的戏谑的表情,认真地说道,“我刚刚已经反复检查过两遍他的身体,在他体内,完全没有任何一套灵魂回路的碎片都没有,在他体内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魂力迹象,他整个人就是一个最干净的胚胎,仿佛与这个魂术世界没有热河关联,也没有被黄金魂雾的侵染而改变任何身体的原始特性。” “所以他就不是银尘。”莲泉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是这个意思么?”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至少我肯定,他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那个人。”阿克琉克认真地回答道。说完,他突然转过身,走到床沿边上蹲下来,伸手抓起银尘的右脚,迅速地将他脚上的袜套脱了下来,他把银尘的裤管往上撩起,整个脚踝暴露在空气里。 “放肆!你想干什么?”麒零猛地朝阿克琉克冲去,他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惹毛了,胸口一股怒气上涌,“放开他!” 阿克琉克根本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反手一挥,一股扭曲而又强韧的空气突然撞向麒零的胸口,麒零猝不及防,那股冰冷的气流仿佛蜢蛇般的活物一样,在接触到麒零胸口的瞬间就四下滑开,缠绕着麒零的躯干,然后猛地将他朝后面拖去。麒零整个人失去重心仰面跌倒下去,后背突然被人稳稳地接住了,他扭过头,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的鬼山莲泉,她轻轻地按住麒零的肩膀,眼神告诉他不要冲动,先静观其变。 “既然他不是你们认为的那个人,那么,我想要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我们’认为的那个人。”阿克琉克没有回头,他轻轻地用手握起银尘的脚腕,从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宽阔的后背仿佛一面厚实的墙壁,隔绝了他想要探寻的一切谜底。阿克琉克的声音低沉,继续说道:“在我出发之前,我接到的确认目标的几个条件里,除了‘没有属性’、‘没有魂路’、‘没有魂力’、‘看管严密’之外,还有一个几乎可以用来最终核实目标的标记,那就是,我要寻找的这个人右脚脚腕上,有一个‘零’字的刺青。” 阿克琉克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是一片仿佛暴风过境后的虚脱和失落,他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句简短的话语,“他没有。”他的身躯慢慢地移开,视线里,银尘光洁的双脚暴露在空气中,他的脚腕上一片平滑完整,没有任何的刺青,甚至没有一丝疤痕。 然而,阿克琉克的表情却渐渐地凝重起来,他的目光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快速地闪动起来,鬼山莲泉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此刻脸色一片苍白的麒零,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浓烈的白气从他的喘息里呼出。莲泉的眉目也紧拢起来,她不明白麒零的情绪怎么会这么激动。 “你说……你说你要寻找的人,脚腕上……”麒零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脚腕上有一个‘零‘字的……刺青?” “是的。你为什么这么激动?你见过这样的人?”阿克琉克突然警觉起来,而随即,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碎片般的头绪,他陡然情绪激动麒零,“你让我看看你的脚踝!” “不!”麒零本能地后退,他的动作幅度太大,几乎将桌子撞翻。 “我本来就一直在奇怪,你为什么能召唤出’风津’这把属于我们风源的神剑,而且我一直忽略了你的名字就是‘零’,让我看看你的脚踝!”阿克琉克脸上陡然寒光大放。 麒零突然转身朝门口跑去,刚刚伸手去开大门,几股剧烈的气流就仿佛绳索般捆住了自己的四肢,突然眼前一花,整个天地陡然转过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变故,就只听到鬼山莲泉的厉声呵斥:“阿克琉克你放下他!你敢伤他我就对你不客气!” 然而,只是一个片刻的瞬间,所有爆炸翻滚的魂力忽然间就消失了。汹涌的气流无影无踪,房间里流动着些许的夜风,冰凉的气息让人清醒。 麒零刚刚被悬空倒吊的身体,缓慢地降落回了地面。他脚上的布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锋利的气刃撕碎了,双脚赤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小麦色的肌肤在月光下闪动着健康的色泽,他双脚脚腕一片洁净,和银尘一样,没有任何刺青的痕迹。 【西之亚斯蓝·格兰尔特·心脏】 石室内坚锐的啸叫停止了。 但“死灵镜面”所散发除了的惨绿光芒,依然笼罩着整个石室。 空气仿佛凝固一样,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冰冷的四壁如同一个巨大的地底石棺。 幽然的绿光本应将幽冥充满杀戮气息的面容映衬出死神般骇人的阴森,然而,他的面容上,此刻只有平静,这种平静里带着悲惘、失落以及嘲讽——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还是对特蕾娅的嘲讽。他邪邪的嘴角依然带着一抹泣血桃花般的微笑,但这只让他的平静更加显得绝望而已。 特蕾娅四周飘动着的白色丝绸裙摆,正在缓慢地收回体内,仿佛海底渐渐平息浪潮后,缓慢坍缩的巨大海藻。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尴尬,也有几丝后悔。但她极力用冷艳的面容掩饰着自己的慌张和失态。 “特蕾娅,你太疑神疑鬼了。你以为我要对你动手么?”幽冥淡淡地笑着,笑容里仿佛含着一味苦药。 “谁看到你突然释放出‘死灵镜面’,谁都会紧张吧?”特蕾娅目光低垂着,语气里有一种退让,“你突然释放出‘死灵镜面’,想干什么?” “你不是问我,是如何召唤神音的么?于是我就回答你啊。”幽冥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做了个手势,悬空的“死灵镜面”缓慢地转动起来。虽然特蕾娅和幽冥并肩作战过很多次,但是就算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死灵镜面”的背后,镶嵌着各种颜色的、密密麻麻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宝石,每一颗宝石镶嵌的位置都是花纹交错的结点位置,看起来像是一套复杂的回路。 “神音手腕上的那串蓝宝石手链,是用镜面上曾经掉落下来的几颗蓝色宝石制造成的。当年的一次战斗中,这几颗宝石在剧烈的撞击下脱落开来,我一直找不到方法可以镶嵌回去。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几颗宝石也能投影,但是投影的对象比较单一,只能复制自己,而且复制出来的影子达不到“死灵”的程度,无法攻击敌人,只能迷惑敌人。但是有一点非常好,就是这些宝石可以和我的镜面产生共鸣,发出召唤,类似王爵和使徒之间的‘灵犀’。所以,我就送给神音,作为我们之间的维系物件。 “原来是这样。”特蕾娅轻轻叹了口气,脸色收拢起来,只留下一层淡淡的愧疚。 “你如果连我都不相信的话,这个世界上你也没有什么人好值得相信了。”幽冥抬起头,直直地用目光抓住特蕾娅的眸子,像是用拳头竭力握紧一把水。 然而特蕾娅没有回应他。她只是默默地走到石台边,小心地擦拭着霓虹耳孔里流出的血。“这下恐怕他恢复的时间,又来拉长了。”她可以避开了幽冥的话题,重新接回刚刚的对话。 “你之前说,攻击霓虹的人仅仅只是为了限制霓虹的行动而并不希望取他的性命,那么,为什么过去两天了,霓虹伤势的恢复速度依然这么缓慢呢?” 特蕾娅转过头,看着幽冥,脸上隐隐露出担忧的神色,眼神里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恐惧,”我开始只是以为,对手在霓虹身体上造成的数以万计的各种类型各种深度各种方位的创伤,只是为了更大范围地割断他的行动神经和关节,尽可能地限制他住他的行动。然而,当彻底检查完霓虹身体时,我才发现,那些创伤看起来杂乱无章,随心所欲,似乎没有规律可寻,然而,其实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都避开了霓虹身体里的灵魂回路,连最细微的回路分支,都避开了。““你的意思是……”幽冥的瞳仁仿佛蛇一样地缩紧成细线。 “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体比一般普通人具有更强大的力量、速度和愈合能力,这些都是因为我们体内布满了灵魂回路,仿佛吸血鬼一样,可以将黄金魂雾会聚成的魂力,在全身运行,从而提升我们的身体素质。但,灵魂回路没有分布的地方,或者到达不来的部分肉体,则和普通人的肉体没有太大的区别,打个比方吧,普通人的伤口每人一份是在头皮或者脸上这种血运极其健康强沛的区域,那么一般都能很快愈合而且不易感染,而如果伤口在脚趾等末端血运不良的区域,则愈合速度变慢且容易溃烂。对我们魂术师来说,回路越密集的地方,愈合速度就快,因为能够有更多的黄金魂雾从回路抵达创伤部位。”特蕾娅一般说着,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霓虹身上密密麻麻的刺伤,脸上的神情又怜悯,又悲愤,“袭击霓虹的人,用了一种最邪恶也最卑鄙的手段,他将所有的创伤都选取在霓虹的灵魂回路难以抵达的地方。现在的霓虹,和一个普通的受伤的人,没有太大区别,顶多稍微好些。” “做到这个程度,是不是很难?”幽冥低声问道,“你能做到么?” “不能。”几缕散发垂在特蕾娅的脸颊上,让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女爵,平添了几分软弱和动人,“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非常了解对手的灵魂回路这一点,我勉强可以做到,但是也需要时间,至少对方要和我战斗片刻,我才能摸清对方灵魂回路运行的情况。” “然后呢?”幽冥问。 “第二,这个人要对身体结构极其精准地了解,这么多伤口,每一个伤口的深浅和走向,都是事先预估好的,这些伤口能够最大限度地桎梏人的行动力,对手对人的骨骼、肌腱、血管、神经系统,一定都非常非常了解。这一点,我就做不到了。” “还有么?” “还有最后一点,也是最困难的一点。”特蕾娅停了很久,石室里只有霓虹混浊的呼吸声,“要将伤口切割到如此精准,对魂力的控制究竟要到达多么变态的高度。而且我不相信霓虹会像一只小绵羊一样,躺着一动不动任由他切割,任何霓虹的移动或者躲避,都有可能造成伤口的偏差,然额,没有一个伤口割断魂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人会是谁?”幽冥从特蕾娅的脸上,看到了从末有过的恐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我们在桥下遇见的那个人。”特蕾娅回过头,望着幽冥。 “所以白银祭司才用‘零度哨音’召唤我们?因为他们知道我拼命俩必定不是那个人的对手?幽冥问。”也许吧……至少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个推测还是差不多的。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特蕾娅话音刚落,石室外面传来了一阵密集而轻微的脚步声。片刻后,四个白银使者鱼贯而入,他们并排站立在石室门口的位置,弯腰对幽冥和特蕾娅行礼,”白银祭司传唤两位王爵。清幽冥和特蕾娅王爵,随我来。”
【第七回】绒花冠冕
文/郭敬明
【西之亚斯蓝·格兰尔特·心脏】
特雷娅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银盏,银盏里的鸡汤色泽看起来仿佛奶白色的丝绸,一看就是精心煲好的。蒸腾起来的丝丝雾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陶瓷汤匙,小心翼翼地喂到霓虹面前。霓虹勉强地张开了口,他配合着,尽力抬了抬脖子,特雷娅轻轻地手腕一送,鸡汤滑进霓虹的喉咙。霓虹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目光里依然是那种灼人的狂热。
已经过去三天了。霓虹受伤的状况,依然没有明显地好转。他身体恢复地速度,慢得惊人。特雷娅已经尝试过输送魂力给他,或者将大量的黄金魂雾注入到这个房间里面,提升浓度,以便霓虹恢复伤势,然而,所有的尝试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效果。
“还是没什么起色么?”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从特蕾娅身后传来,仿佛生锈的弓弦拉动的声音般充满了磁性。
特蕾娅没有转过头,她从幽冥还没有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感应到了他的魂力。她继续一勺一勺缓慢地把鸡汤送进霓虹的嘴里。
“他怎么样了?能动了么?”幽冥走近一点,他紧锁着的浓密双眉下,那双碧绿的眼睛里闪动着飘忽不定的光点。
“勉强能动了。但是还不能正常地行动。”特蕾娅回答道,声音里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心疼。当前几天她被召唤回心脏时,看到躺在石台上血迹斑斑的霓虹,那一瞬间她感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显得困难。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冷酷无情的,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她。然而,当她看见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的霓虹时,她发现自己的心远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坚若磐石。那个时候,她以为他死了。然而当她感应到他依然残存的顽强魂力在涌动时,她终于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为什么恢复速度这么慢?按道理,这种程度的伤,以霓虹的体能来说,早就恢复了。是中毒了?”幽冥低声问道。
“不是。情况比你想得要复杂。”特雷娅放下碗,轻轻抚摸了一下霓虹硬朗的脸庞,站起来转过身轻轻地把幽冥拉到一边,低声说:“对方攻击的手法里,并没有下毒,他的身体里也没有任何的毒素,但是,对方用了一种极其……极其讲究的进攻方式,这种进攻方式对于我们以黄金魂雾产生的魂力为根本依赖的魂术师来说,是一种致命的伤害。”
“到底是什么招数?你以前见过么?”幽冥的面容仿佛笼着一层寒气,双眼在幽暗的光线下漆黑一片。
“你还记得我们回来的时候,刚刚见到霓虹,他身上伤口的样子么?当时的他躺在石台上,身下一片血泊。当我们把他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之后,我们才发现他浑身上下布满了无数细密而复杂的小伤口。当时我仔细检查过,那些伤口彼此之间有非常大的区别,有的细长而薄,像是刀锋割出来的,有的钝重而深,仿佛被铁刺扎穿了皮肉,有些纵向切割,有些横向拉开,有些以密集点阵存在,仿佛数百根银针扎过之后的痕迹。这些伤口看起来杂乱无章,完全看不出规律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兵器或者手法所伤。我所见过的人里面,没有人会造成如此复杂的创伤。”
“我也想不出来,怎么造成这样的创伤都还在其次,问题是为什么要这样?这些伤口虽然又多又密集,但没有一个是致命的。对方花这么多工夫和心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特蕾娅的目光闪动起来,她的瞳孔微微地颤动着,看起来竟然像是感到一丝恐惧。“对方精准地将霓虹身上所有至关重要部位的经脉、肌腱、血管、关节等等,全部挑断了,连同他身体里的大部分软骨,都有粉碎性的创伤。在对方的攻击之下,霓虹完全丧失了所有的行动力,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伤害的覆盖面之大,让霓虹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一动不动的原因。”
“那为什么不干脆将霓虹杀了?从这个状况来看,对方要杀霓虹,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幽冥摇着头,充满戾气的五官紧锁在一起。
“这就是对方心智缜密之处。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对方显然是只身一人潜入心脏的,他必然知道,霓虹作为一个使徒,如果他死亡,那么势必他的王爵会感应得到,这样他就是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就算对方身手了得,但毕竟在心脏这种深不可测的地方,他绝对不敢公然宣战。所以,他只是给予了霓虹以无法行动的伤害,这样霓虹既无法继续追击,也无法通知警戒。”
“但是对方猜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对方并不知道霓虹和你都是侵蚀者,你并没有赐印给霓虹,你们的灵魂回路截然不同,之间,是没有‘灵犀’的。就算霓虹死亡,你也不会有任何感应。”幽冥抬起头看向特蕾娅。
“是的,我想,如果对方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霓虹。从他下手的方式来说,他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特雷娅咬了咬牙,说完这句后,突然停顿了下来,转回头面向幽冥。她漆黑的瞳仁盯着幽冥碧绿的眼珠一动不动,目光仿佛一根笔直的弓弦,“既然说到了王爵和使徒之间的‘灵犀’,我有一件事情,就不得不问你了。之前你被深渊回廊里那个神秘的小男孩所伤之后,你告诉我,你召唤了神音来救你,是她帮助你一路走到深渊回廊深处的黄金湖泊里去重生你的手臂的。但你和神音都是侵蚀者,你也没有赐印给她,作为两个拥有截然不同的灵魂回路的人来说,你,是如何能够‘召唤’她的呢?”
石室内晃动的烛光暗影,仿佛一片朔风吹动下的芦苇,斑驳跳动的光影中,幽冥那张冷峻阴森的脸上,渐渐弥漫起浓郁的杀戮气息。他薄薄的嘴唇紧闭着,一动不动,看起来,他并不打算回答特雷娅的质问。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意味深长地朝特雷娅看回去。
“幽冥,我不得不提醒你,”特雷娅幽幽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对幽冥的态度有一点小题大做了,“如果你背着白银祭司私自对神音进行了赐印的话,你可知道你是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么?虽然理论上来说,神音体内没有‘永生回路’打底,是无法同时在体内维持两套灵魂回路并存的局面的,但是,如果你真的有办法做到这一点,而且也真的这么做了的话,你最好告诉我,否则……”特雷娅柔声的话语突然生硬地停在空气里,她难以相信就在刚刚那个瞬间,自己捕捉到的幽冥体内的魂力波动,这种波动分明是……她飞快地抬起眼睛,视线中,幽冥那张杀气腾腾的面容,清晰地聚焦在自己的瞳孔里,“幽冥,你?!”特雷娅还没说完,空气里突然一阵锐利的金属蜂鸣,整间石室里碧光大放,幽暗的烛火被剧烈的幽灵绿光猛得盖过,巨大的盾牌凌空显影。死灵镜面瞬间出现在幽冥面前,将他和特雷娅阻断开来,光滑的镜面上,特雷娅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空气里砰然炸开的气浪里,无数的白色丝绸仿佛海底怪物般汹涌翻滚,将特雷娅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两面亚斯蓝领域上最顶级的神级盾牌彼此对峙轰鸣,如同两头狭路相逢的巨兽般红眼相视,密闭的石室里气浪翻涌冲撞,激荡起一阵又一阵锐不可当的啸叫,石台上的霓虹发出痛不欲生的呻吟,他的耳孔里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浆来。
【西之亚斯蓝·古磨镇驿站】
麒零听见敲门声后,从床沿边上站起身来,他已经在地上蹲了好久,以至于双脚有点发麻。他拉开门,看见房间外面的莲泉和阿克琉克。他压低嗓子,轻声问道:“怎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看房间里的银尘,小心翼翼地,生怕高声说话惊扰到已经躺下安睡的他。
“我们来看看这个人。”阿克琉克伸出手,带着褐色麂皮手套的手指朝躺在床上的银尘指了指。
“你放尊重点,他有名字的,他是我的王爵银尘。”麒零拧着眉毛站在房间门口,也没有侧身,显然不太想让两人进去。
“麒零,你先让我们进去。你也不要这么激动,我觉得阿克琉克有些事情说得对,我们都知道银尘前往囚禁之地去营救吉尔伽美什去了,之前我们从白银使者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银尘已经死了。这个消息是经过确认的,而且你自己身体里面的魂路也已经复制完成了一倍,理论上来说,你现在已经是王爵了……而棺材里的这个人,来路不明,有可能他只是正好和银尘长得一模一样而已。所以,阿克琉克需要检查一下,对他进行确认。”鬼山莲泉看着麒零,眼神有一种姐姐的温柔。但是她并没有告诉麒零她心里的疑惑,因为,她始终忘记不了在尤图尔遗迹的血池边上,那个最后出现的,将自己捕获的带兜帽的人影。他的面容和银尘也是一模一样,只是他的双眼……想到这里,莲泉再一次回过头看向床上的银尘。
麒零的面容稍微缓和了些,但看得出他依然不是很情愿,“检查?他又没生病,检查什么?”虽然这样说,但是他还是朝后面退了两步,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莲泉和阿克琉克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迅速走进房间去了。
麒零走到床边上,轻声将银尘唤醒。莲泉站在床边,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刚刚从棺材里出来的“银尘。”他的面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精致的眉眼以一种又英气又柔和的微妙姿态组合在一起,让他的目光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动容,他的眸子……莲泉松了口气,他的眸子依然那么澄澈,仿佛是被阳光照耀下波光闪动的地底井泉,透出一种接近黑色的幽蓝,将他的眼神带出一种无邪的纯粹,如同寒风带来的第一场新雪,散发着清冷的寂然芬芳。
阿克琉克轻轻地摘下双手的手套,放进他腰间悬挂的囊袋里。他转过头,双手十指朝上悬空放在自己胸前,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职业医生的样子,他狡黠地冲麒零眨了眨左眼,“放心啦,我是专业的医生,我不会乱来的。”
桌子上的铜灯里,灯油依然很足,但火苗发出的光亮有限,整间屋子显得有些昏暗,麒零看着正在检查银尘的阿克琉克,忍不住将几扇窗户都推开来,让窗外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内。
室内本来暖黄色的光线,被突如其来的月亮清辉渗透,呈现出一种凄凉的美来。麒零和莲泉站在窗户边上,两人望着远处的雪山,彼此都没有说话。月光下的峰顶仿佛流动着圣洁的银光。而黑色的巨大山脉仿佛沉睡着的温柔巨兽,那耀眼的雪线就是它们颈部上的那一圈王者的鬃毛。
“我和银尘在前往营救吉尔伽美什的路途中,是躲在我的魂兽海银嘴里潜进深海的。在海银嘴里时,周围一片黑暗,银尘有一件魂器,我忘记名字了,仿佛一枚小月亮一样,会发出柔和的光芒。”莲泉撩起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她低声地诉说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柔,目光里闪动着回忆的色泽。身边的麒零没有搭话,莲泉抬头,却发现面前这个大男孩的双眼已经通红,他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但面容上还是维持着平静。莲泉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了。
“好了。”阿克琉克转过头来,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光线下晶莹发亮。他重重地吸了口气,然后如释重负地耸了耸肩膀。他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将手套重新戴起来。但他的表情,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反而,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深邃。
“检查出什么了么?”莲泉忍不住问道。
“太奇怪了,”阿克琉克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在思考着某种匪夷所思的谜题,“真的太奇怪了。”
“你究竟检查出了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太奇怪了?”麒零抱着手,有点忍不住了。他不耐烦地在房间里来回小范围地踱步,看起来极其焦虑。
“就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所以才太奇怪了。”阿克琉克抬起头,目光稳稳地看着两人,“这才是最奇怪的。”
“你能不能说点我们能听懂的人话啊?什么叫没检查出来才奇怪啊?”麒零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目光狠狠地瞪着阿克琉克。
“他太新了,他就像你早晨醒来时突然发现窗棂上积累起来的新雪一样新,没有任何污浊,没有任何气味。”阿克琉克将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往前探着身子,朝麒零说道。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银尘一直以来都这么干净的,你以为他像我们俩么,水里来泥里去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们一样不讲究好么?!哼!”麒零拉开一张凳子,大咧咧地坐下去,脸上的表情极其轻蔑。
“谁们?我们?你可别把我和你拉到一个级别去,你是水里来泥里去,我可是风里来云里去的,我可比你干净多了,我可是身上都带香料的好吗!我的衣服随便用魂术吹一吹就一尘不染了好吗?”阿克琉克也拉开一张凳子坐下来,鼻子里同样哼哼着,一脸不屑。
鬼山莲泉的表情又僵又尴尬,她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面前这两个男人,哪有王爵使徒的影子,完全就是两个山上的放牛娃,又幼稚又好笑。她揉了揉额头,焦虑地说:“阿克琉克,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让你那么奇怪?”
阿克琉克扯了扯衣领,正色道(说话前依然忍不住瞪了麒零一眼,幼稚得不得了):“我刚刚说银尘太新了,就像是新雪一样,你要知道,这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而已。我是一个医生,我不是诗人。因为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身体的各个器官、部位、组织等等,都会以不同的程度分裂生长,新陈代谢,而且每一个部分的老化速度都不一样,比如我们的大脑衰老的程度就比我们的肝脏衰老的速度要慢得多,而我们四肢的肌肉就比我们心脏的肌肉衰老得要快得多,所以我们成年后的身体,每一个部位的器官甚至细胞,其实都是极其不均匀和迥异的……但在银尘身上,却完全没有这种情况,他全身的组成部分和细胞结构,都处于几乎差不多的衰老程度。这完全不合理,这种情况只可能是……只可能是……”阿克琉克重复了几次之后,依然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可能性,他使劲儿摇摇头,仿佛在自我否定那种想法。
“到底是什么?”莲泉的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人体会呈现这种特质,”阿克琉克抬起头,眸子里一片黯然,“那就是:这个人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放屁!你这不是瞎说么!婴儿?”麒零噌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把凳子带翻掉,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激动,英俊的脸上涌起血色,“你见过婴儿长这样么!”麒零说道“这样”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地抬起手指着银尘,但是随即在看到银尘那张寂然的面容时,立刻笨拙地把手收回来,意识到自己冒犯了王爵,赶紧低下头。莲泉一旁看在眼里,心里涌起一些不忍,这个大男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是王爵了啊。
“所以我才觉得不可思议啊。”阿克琉克摊开手,脸上一副“我早就告诉你”的表情。
“会不会是他体内的灵魂回路异于常人,比如就我所知,‘永生回路’就能够让人的身体愈合速度极其快速,并且延缓衰老,近乎‘永生’。”莲泉打断他们,说道,“毕竟魂术改变人的身体物理条件,是很常见的事情。”
“怪就怪在这里,”阿克琉克收拢起脸上戏谑的表情,认真地说道,“我刚刚已经反复检查过两遍他的身体,在他体内,根本没有任何一套灵魂回路的存在,别说一整套,就是任何一根回路的碎片都没有,在他体内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魂力的迹象。他整个人就是一个最干净的胚胎,仿佛与这个魂术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也没有被黄金魂雾的浸染而改变任何身体的原始特性。”
“所以他就不是银尘。”莲泉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这个意思么?”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至少我肯定,他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那个人。”阿克琉克认真地回答道。说完,他突然转过身,走到床沿边蹲下来,伸手抓起银尘的右脚,迅速地将他脚上的袜套脱了下来,他把银尘的裤管往上撩起,整个脚踝暴露在空气里。
“放肆!你想干什么?”麒零猛地朝阿克琉克冲去,他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惹毛了,胸口一股怒气上涌,“放开他!”
阿克琉克根本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反手一挥,一股扭曲而又强韧的空气突然撞向麒零的胸口,麒零猝不及防,那股冰冷的气流仿佛蟒蛇般的活物一样,在接触到麒零胸口的瞬间就四下滑开,缠绕着麒零的躯干,然后猛地将他朝后面拖去。麒零整个人失去重心仰面跌倒下去,后背突然被人稳稳地接住了,他扭过头,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的鬼山莲泉,她轻轻地按住麒零的肩膀,眼神在告诉他不要冲动,先静观其变。
“既然他不是你们认为的那个人,那么,我想要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我们’认为的那个人。”阿克琉克没有回头,他轻轻地用手握起银尘的脚腕,从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他宽阔的后背仿佛一面厚实的墙壁,隔绝了他想要探寻的一切谜底。阿克琉克的声音低沉,继续说道:“在我出发前,我接到的确认目标的几个条件里,除了‘没有属性’、‘没有魂路’、‘没有魂力’、‘看管严密’等等要素之外,还有一个几乎可以用来最终核实目标的标记,那就是,我要寻找的这个人右脚脚腕上,有一个‘零’字的刺青。”
阿克琉克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是一片仿佛暴风过境后的虚脱和失落,他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句简短的话语,“他没有。”他的身躯慢慢地移开,视线里,银尘光洁的双脚暴露在空气中,他的脚腕上一片平滑完整,没有任何的刺青,甚至没有一丝疤痕。
然而,阿克琉克的表情却渐渐地凝重起来,他的目光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快速地闪动起来,鬼山莲泉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此刻脸色一片惨白的麒零,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浓烈的白气从他的喘息里呼出。莲泉的眉目也紧拢起来,她不明白麒零的情绪怎么会这么激动。
“你说……你说你要寻找的人,脚腕上……”麒零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脚腕上有一个‘零’字的……刺青?”
“是的。你为什么这么激动?你见过这样的人?”阿克琉克突然警觉起来,而随即,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碎片般的头绪,如同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划亮的闪电,他陡然情绪激动起来,“你让我看看你的脚踝!”
“不!”麒零本能地后退,他的动作幅度太大,几乎将桌子撞翻。
“我本来就一直在奇怪,你为什么能召唤出‘风津’这把属于我们风源的神剑,而且我一直忽略了你的名字就是‘零’,让我看你的脚踝!”阿克琉克脸上陡然寒光大放。
麒零突然转身朝门口跑去,刚刚伸手去开大门,几股剧烈的气流就仿佛绳索般捆住了自己的四肢,突然眼前一花,整个天地陡然倒转过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的变故,就只听到鬼山莲泉的厉声呵斥:“阿克琉克你放下他!你敢伤他我对你不客气!”
然而,只是一个片刻的瞬间,所有爆炸翻滚的魂力倏忽间就消失了。汹涌的气流无影无踪,房间里流动着些许的夜风,冰凉的气息让人清醒。
麒零刚刚被悬空倒吊的身体,缓慢地降落回了地面。他脚上的布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锋利的气刃撕碎了,双脚赤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小麦色的肌肤在月光下闪动着健康的色泽,他双脚脚腕一片洁净,和银尘一样,没有任何刺青的痕迹。
【西之亚斯蓝·格兰尔特·心脏】
石室内尖锐的啸叫停止了。
但“死灵镜面”所散发出来的惨绿光芒,依然笼罩着整个石室。
空气仿佛凝固一样,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冰冷的四壁如同一个巨大的地底石棺。
幽然的绿光本应将幽冥充满杀戮气息的面容映衬出死神般骇人的阴森,然而,他的面容上,此刻只有平静,这种平静里带着悲悯、失落以及嘲讽——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还是对特蕾娅的嘲讽。他邪邪的嘴角依然带着一抹泣血桃花般的微笑,但这只让他的平静更加显得绝望而已。
特蕾娅四周飘动着的白色丝绸裙摆,正在缓慢地收回体内,仿佛海底渐渐平息浪潮后,缓慢坍缩的巨大海藻。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尴尬,也有几丝后悔。但她极力用冷艳的面容掩盖着自己的慌张和失态。
不够啦
【西之亚斯兰•边境•约瑟芬城】
漆拉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此时的脸上只剩下了疑惑——数个王爵级别的魂力,怎么会出现在这?
西鲁夫和伊赫洛丝看见漆拉正向自己望去,也隐藏起了自己的魂力,尽量不让漆拉发现自己的存在——毕竟在这个边境小镇上,和他交手,一定会产生一点骚动,那么,风后的到来绝对会引起风水两国不平。
漆拉向店家询问了房间,便上了楼——他也不行打草惊蛇,让冰帝知道自己正在这一片寻找他。
在漆拉关上房门之后,空气中一阵波动,西鲁夫和伊赫洛斯便在空气中显影了。
“刚才那是谁?竟有着众多女子所不及的精致的面容。”伊赫洛斯皱起了眉头,“而且,就魂力级别而言,应该是个高位王爵吧。”
“是啊,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在他的面前,你所作的永远是慢动作。他可是水源的一度王爵,名叫漆拉。”显然西鲁夫不知道他被降级了。
伊赫洛斯暗自庆幸,如果刚才和他动起了手,虽然风克制水,但是,如果想不引起骚动的杀了他,可能性很低。
【西之亚斯兰•古磨镇郊外】
次日早上,麒零打开创汇,晨风缓缓的在他的脸上划过,脸上也有着明显的泪痕,眼角也变得通红——是哭红的,亦或是彻夜未眠?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镶上金属的靴子在不断的敲打这地面,脚步声中甚至带着几分放肆。“麒零。”在阿克琉克高呼的同时,门也打开了,“收拾一下,我们马上下去吃早餐,正午之前,务必赶到约瑟芬城。”
晨风已经让麒零清醒了许多,他压低了哭腔,回了声“好的。”但是脑海中依旧是那张挥之不去的银尘的平静面容。
【西之亚斯兰•边境•约瑟芬城】
街道上掀起了一阵风,五名穿着华贵衣物的人从几只魂兽上跳了下来。
“好了,这就是约瑟芬了,我先去一个地方,麒麟和我一起去,你们现在这等我们一会吧。”阿克琉克收起了那种不羁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不行!”天束幽花基本上是下意识的说出了这句话,“为什么只让麒零和你去。”
阿克琉克正想回答时,莲泉便先开口了:“毕竟阿克琉克主要是带麒零去风源,也许是怕我们把麒零带走了吧。如果他要是想对麒零不利,那他又为什么给我修复魂路呢?”莲泉在这几天中,不自主的产生了对阿克琉克的信任。
“可是……”天束幽花又忙着争辩。
“别可是了,麒零,我们走吧。”
“嗯,放心吧,幽花,我相信阿克琉克不会害我的。”麒零又劝说幽花。
“这边,麒零。”阿克琉克抬着棺木边走边对麒零招手喊道。
……
阿克琉克和麒麟走到一家小旅馆时停下了。“你真的是银尘的使徒?”
“当然了。”
“你的天赋是什么?”
“无限魂器同调。
阿克琉克愣住了——也许在几年前,自己真的犯下了那么严重的错误……
“哎,进去吧,有一个人,我想你应该见一下,有一些事,你也需要知道。”阿克琉克惆怅的走进了一个房间。
麒零进去之后,看见阿克琉克单膝跪地,面前是一个飘然金发,仿佛神祗一般的人。
“王爵,那个东西我已经带来了,这位是水源现在的一度王爵麒零。”阿克琉克顿了顿,仿佛之后才是重点,“也是银尘的使徒。”
“你就是法夜?”麒零试探性的问道。
那个人,拿起了桌上的红酒杯,微笑着说:“我的名字是吉尔伽美什。他是我的使徒——格兰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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