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生灵》作者张炜的文章?

2024-12-26 04:55:25
推荐回答(1个)
回答1:

张炜

暮色中,河湾落满云霞,与天际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流云哪是水湾。

也就在这一幅绚丽的图画旁边,河湾之畔,一群羊正在低头觅食,它们几乎没有一个顾得上抬起头来,看一眼这美丽的黄昏。也许它们要抓紧时间,在即将回家的最后一刻再次咀嚼。这是黄昏滩上的一幕。牧羊人不见了,他不知在何处歇息。只有这些美生灵自由自在地享受着这个黄昏。这儿水草肥美,让它们长得肥滚滚的,像些胖娃娃。如果走近了,会发现它们那可爱的神情、洁白的牙、那丰富而单纯的表情。如果稍稍长久一点端详这张张面庞,还会生出无限的怜悯。

没有比它们更柔情、更需要依恋和爱护的动物了,它们与人类有着至为紧密的关系,它们几乎成为所有食肉动物的腹中之物,特别包括了人类。它们被豢养,被保护,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它们只吃草,生成的却是奶、是最后交出的肉体。它们咩咩的叫声,可以呼唤出多少美好的情愫。它们那神秘的、不可以理解的互相倾诉和呼唤,那由于鸣叫而微微开启的嘴巴、上皱的鼻梁,都让人感到一个纯洁生命的可爱。

它们玉石一样的灰蓝色眼睛,有时会一动不动看着你,直到把你看得羞愧,看得不知所措。

它们幼小的时候,就长出了一撮胡须,甚至还长出了两个可爱的肉坠;你抚摸这胡须这肉坠,似乎看到它在向你微笑,向你无声地询问:你的来路,你的归路。可是它惟独不谈自己,不触及那无一例外的凄惨的命运。人在这种美生灵面前,应该更多地悟想。人一生要有多少事情要做,要克服多少障碍,才能走到完美的彼岸。这遥遥无期的旅程,折磨人的恰是人类自己的行为,而不仅是这一类的生灵。人类一天不能揩掉手上的血迹,就一天不会获得最终的幸福。这是人类的全体未曾被知的一个大限、一个可怕的命数。在这个命数面前,敏慧的心灵应该有所震栗。

温柔和弱小常常被欺辱,可是生命的无可企及的美却可以摧毁一切,它最终仍然具有威慑力和涤荡力。

三只小羊跟在它们的母亲身边,那种稚声稚气的咩咩声至为动人。它们的母亲只顾寻找食物,几乎对它们的呼叫充耳不闻。它需要抓紧时间摄取更多的养料,以便生成奶水来伺喂它们,它知道这些撒娇声,这嗲声嗲气的求告和呼喊没有多少要紧。三个孩子没有使母亲注意它们,最后竟自觉无聊地在一块儿戏耍起来,像赌气似的,离母亲尽可能远一点,用有些笨拙的、粗粗的、像木棍一样的前腿去踢踏绿草;或者是瞅准了一个踽踽前行的小甲虫,用毛烘烘的嘴巴去碰触,打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喷嚏。它们有时候也干架吵嘴,甚至拳脚相加,额头碰在一起比赛角力,甚至故意伏在另一个的背上,让它一边抱怨一边往前走……这样的把戏玩了一会儿重又无趣起来,它们就一块儿向着远方奔跑,一窜一窜的,那是学着大羊们奔跑的样子。它们一口气跑到了河边,最后返回,从几只大羊的空隙中站起来——它们想起了母亲,立刻惊慌失措地呼叫起来,它们的母亲也在寻找孩子——它一抬头发现孩子们不见了。母亲的叫声比小羊的叫声粗重有力多了。这遥遥相对的呼应此起彼伏,渐渐惊动了群羊。所有的羊都昂头发出了叫声,帮一个母亲或孩子。后来它们三个重新回母亲身边,羊群才开始寻找食物。

荒原、草地、最开阔的原野,好像最适合放牧,它们就应该是羊的世界。羊们几乎毫无侵犯性,全身都蓄满阳光。它们把这温暖和热量分赠人类,人类却对这宝贵的馈赠毫无感谢之情。他们已经习惯了从羸弱的生命里索取和掠夺,因为他们自己在同类中也常常这样做。在不同的物种之间、不同的动物之间,比人类更无知更野蛮更荒谬的,并不是很多。比起很多更弱小的生命来,人类几乎不懂得羞愧。他们也曾编造和制定出一些道德的规范和准则,却对自己的不道德视而不见。他们更多的时间像羊一样吃草,有机会却要放下草吃羊。他们常常奢谈自然界的所谓“食物链”,却从来不研究自己与其他动物所构成的“食物链”。在整个神奇宇宙的生命链条中,人类构成了多么可怕的一环。作为某些个体,他们不乏优秀的悟者;作为群体,他们却是无知的莽汉。他们在把整个星球推向毁灭的边缘,却又沾沾自喜地夸耀和骄傲……

暮色苍茫中,这一群美生灵被霞光勾勒出一片剪影。它们驮着所剩无几的光明踽踽而行。它们大概也会有关于黄河岸边这美好一天的记忆吧。每一天对它们大约都是珍贵的。灿烂的阳光,绚丽的黄昏,无边的阔水和碧绿的草地——大概它们心中都会留有这美好的印痕和足迹吧。

从它们灰蓝色的眼睛里,从那种默默的注视中,似乎可以感受它那潜在的灵性、温柔的本色、善良的心情。在这生命进化的历史上,它们的确是一些跨过了漫长世界的苍老的生命;它们也许懂得太多太多:关于这个星球、关于漫漫时光、关于生命的秘密。

原来它们颌下垂挂的那一缕胡须,远远不是什么滑稽的标志,而是深刻的象征。它们正因为对这个世界界知晓得太多,才这样听天由命。

它们从来都没有停止去做的,就是每天用自己弱小的身躯,驮回最后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