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一种》 余华在1986-1987年写作的小说,每一篇小说都可以被称为一个寓言。他企图建构一个封闭的个人的小说世界,通过这种世界,赋予外部世界一个他认为是真实的图象模型。这显示出一种强烈的解释世界的冲动,仿佛一个少年人突然发现他掌握着世界的秘密后迫不及待地要将之到处宣讲,他表面摹拟的老成中夹杂着一种错愕:事实上,正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产生了一种新的观察世界的视角,也确实发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这一时期他所刻意追求的“无我”的叙述效果迫使他不得不创造一个面具:一个冷漠的叙述者,结果,是他的冷漠而不是他的震惊留给当时的读者很深的印象。
《现实一种》12的本文中并没有什么观念化的议论,然而从小说的题目和情节布局都可以看出一种解说观念的意图。这种意图正如批评家所说的:“是一种观念性的解释世界的冲动和为世界制造一次性的图象模型的艺术理想的复杂混合。”13这种图象模型首先可以在他的小说的布局中发现。这是一种“沙漏”式的小说布局,它显示出一种刻意的对称性:山岗的儿子皮皮杀死了山峰的儿子,山峰杀死了皮皮,山岗杀死了山峰,山峰的妻子借助公安机关杀死了山岗。甚至人物的名字“山岗”、“山峰”也显示出一种刻意的对称。如果仅从“主题学”的角度讨论,这里讲的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故事,这种连环报式的情节在民间故事里其实已经广泛的流传.
值得注意的是,以前这些故事的所有讲法都提供了一个起因,这些起因都很微小琐屑,显示出人性中文明的一面远远抵挡不住其野蛮与愚蠢的一面,后者略受诱惑就一触即发,而一旦引发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自动发展、扩大,直到将双方都毁灭殆尽。在民间故事中其实已经体现出看待人性的另一种视角,只是因为采取了一种传统的故事形式而导致了对之的遮蔽。从故事情节的角度考虑,余华的贡献在于取消了故事的起因,将这种仇杀设计为一种盲目的冲动,同时他将互相残杀的对象设计为传统五伦关系中的兄弟一伦,使这种仇杀的故事表现得触目惊心,而进一步在叙述上的革新使得他将一个古老的故事改编成一个新的故事。余华说:“我寻找的是无我的叙述方式”,在叙述过程中“尽股能回避直接的叙述,让阴沉的天空来展示阳光”.
与传统的故事讲法不同,余华设计了一个冷漠的叙述者,并借助这个叙述者提供了观察世界的另一种视角,这种视角极端而直截了当地使人看到另一副世界图景与人的兽性的一面。这个叙述者使得他将这个残忍的故事貌似不动声色地讲述出来。这也在小说的叙述态度中表现出来,小说中叙述者特权的使用尽量降低,既不作过多的议论,也不对人物进行心理分析,更不作价值评判,仿佛是从天外俯视世间的愚昧与凶残。但叙述者的作用还是很重要的,他的冷漠使人物可以走到前台,进行充分的表演。他好象一部灵活的摄影机,不断变换视点,通过变换将各个片断组接起来,展示出仇杀的血淋淋的过程。这样的叙述产生了强烈的效果,仇杀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地表现出来。
《现实一种》就是把人生的一幕揭示出来给你看:人生的真相是什么?从小辈间的无意伤害,到大人们的相互杀戮,每个人的犯罪似乎都是出于偶然或者本能,就跟游戏相同”. 简略的叙述策略无疑适应于这种意图。那么,余华所追求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呢?他自己说:“到《现实一种》为止,我有关真实的思考只是对常识的怀疑。也就是说,当我不再相信有关现实生活常识时,这种怀疑便导致我对另一部分真实的重视,从而直接诱发了我有关混乱和暴力的直接想法。”
《现实一种》中的暴力可以说正是对这“另一部分真实”的象喻:从古老的奴隶的角斗,到现在的拳击、甚至是斗蟋蟀,余华都从中看到了“文明对野蛮的悄悄让步”,意识到“暴力是如何深入人心”,“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了装饰”
小说的结尾,山岗身上的大多数器官被移植都没有成功,生殖器官的移植却成功了,死者的生命种子仍然极其荒诞地延续下去,象征着混乱与暴力仍然会绵延不绝。《现实一种》的形式是造作的,或者用余华的话说,是“虚伪的形式”,然而借助于这种“虚伪的形式”
余华对他发现的这种“另一部分真实”作了成功的表现。也许因为他为世界制造图象模型的艺术理想太过强烈,他这一时期的思维方式在《现实一种》中“已经成熟和固定下来”,趋于定型化。定型意味着死亡,这逼迫他以后的创作发生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