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形象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除曹七巧外,大多是生活在新旧时代夹缝里的没落淑女。她们往往都出身于败落的封建大家庭里,有着旧式的文雅修养,旧式的妻道训练,应该说,这一特点与张爱玲自己的家庭背景有直接的关系。张爱玲对她们的生活和理想可以说了如指掌,如果她不是因为在英文报刊上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她也只能与她们一样,以做一个"结婚员"来当自己的职业。虽然,这些没落的淑女,大多都有美丽的外表,文化层次也很高,但是,她们没有作者那么幸运,没有自立于现代社会的求生的本领,只能把嫁人当作自己一生的救命稻草。
一.张爱玲笔下的女性都很好地体现出作者的人生观,那就是女性生存的艰难。
在她的小说《封锁》中有这样一句重复了多遍的民谣:"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这一点,应该说我们现在的人都明白,在现代社会里没有钱是什么滋味。虽然这些女性(包括七巧和所有的淑女们)并没有真正落到没钱过日子的地步,但作为一种存在的恐慌却一直在威胁着她们,因此,她们大多处于两种生存状态之中:一是急于想成为人家的太太或姨太太甚至情妇,总之是想找一个生活的依靠;二是在成为太太之后,仍然在为自己的地位而努力奋斗着,或变本加厉地抓钱,或无可奈何地在平淡的生活中苦熬着。
《金锁记》中人物的情欲是“燃烧得象着了火”。七巧得以一个小业主女儿的身份做成门第颇高的姜家的二奶奶,只因为她丈夫是做官人家的女儿都不会要的“骨痨”身子。因此她的正常的情欲难以得到满足且受到很厉害的压抑,但压抑并不能使情欲熄灭,相反,越是压抑得厉害,越是要通过反常的方式寻求出路。情欲的得不到满足导致她对金钱的疯狂追求。起初,她用黄金之梦来抵挡情欲之火,结果当情欲变相地借金钱之欲显形时,她丧失了人性。七巧是因为季泽的原因才嫁到姜家的,“为了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和季泽相爱”,多少个寂寞难熬的日子里,她都没有忘记这个美好的初衷,然而时间的流逝和无情的现实迫使七巧一点一点地失望下去,她慢慢地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七巧,她不顾一切地捞取能够得到的物质的东西,企图以此弥补感情上的亏损,但对于季泽,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过,以致后来季泽来看望分出去的七巧,说出了那一股确实有点儿感情的话语时,七巧惊得陷入了片刻的眩晕之中,“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可是毕竟此时的七巧已经不是当初为了爱嫁到姜家去的七巧了,她知道什么才能使她生存下去,她更加知道季泽想要的是什么,于是她暴怒,她发疯,她果断地拒绝了姜季泽。季泽走了,决绝的七巧却又“滴着眼泪”,“无论如何,她以前爱过他,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是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一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说对季泽的渴望是七巧人性的表现,那么泯灭了那点爱,她便彻底地套上了黄金的枷锁,变成了地道的疯子。不幸她还是人母,是婆婆,她的疯狂不仅使自己走向毁灭,而且将身边的人拉来做陪葬。“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锁,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周围的人恨毒了她”,但是她无法控制她自己,只能让疯狂拖着她往绝路上走。“疯狂来自黄金欲,而黄金欲变成盲目的破坏力量,又是爱情得不到满足的直接结果”。她要报复,报复她为黄金付出的代价,不顾一切,不择对象,情欲就是这样盲目地支配着人。七巧的悲剧是无可奈何的,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悲剧的根源在她的本性中,她摆脱不了。
二.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大多是具有"新女性"表象的旧女性。
她们的"新"主要指她们受过新式的教育,过着"新时代"的女性们享受的现代都市生活,但她们并没有新的思想,甚至丝毫没有受到当时革命运动和革命思潮的影响,满脑子都还是封建主义的东西。因此,她们的"旧"主要就是指她们的思想意识和人生道路。
三. 她笔下的女性,几乎没有一个走出了婚姻的城堡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之所以看中“被女人捧坏,从此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的范柳原主要是范柳原的财富和地位吸引了她,用白流苏自己的心里话说,“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范柳原和白流苏之间仅仅存有“一刹那的彻底了解”,如果不是香港的战乱极其偶然地成全了白流苏,那么她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成为范柳原长期而稳定的情妇。
《红玫瑰.白玫瑰》那个苍白的烟鹂那些个曾经鲜活的红玫瑰都在生活中变得焦黄。佟振保的周围不存在什么外部的压力,而是他的情欲一再地拖着他往下沉,“他的抵挡不住异性的诱惑实质上是抵挡不住自己情欲的诱惑”, 对英国的混血姑娘玫瑰,佟振保坐怀不乱,玫瑰、王娇蕊和孟烟鹂等几个女人的出现不过是充当了他的“情欲的测度计”。
《连环套》的倪喜,那无数的悲凉,里霓喜过的那种日子。霓喜一个又一个的和男人姘居,有如饥饿的人贪馋地没有选择地大嚼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也有滋养,不免伤了肠胃,精致的东西不一定是伟大,但人吃畜生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沉香屑》在那微微的熏香中娓娓道来,道出人生的那种无奈,人性中更深的不为人所理解的情绪,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难以定论。怎样的人生才是满意的人生,如何选择一生的道路,要用怎样的牺牲?薇龙把她自己的一生卖给了她的感情,正如她看到有个十多岁的妓女被几个海员粗暴的拉走却仍要嬉笑时对着丈夫说的:其实我和她一样,不一样的只是她是被逼的,而我是自愿的。那种沉痛重重的敲在人心上。
《色,戒》中的作为学校剧团当家花旦的王佳芝,宁愿牺牲自己的贞操去勾引汉奸易先生,但在执行刺杀易先生行动的紧要关头,忽然觉得有点爱上了眼前她要谋杀的这个人。把易先生对自己的玩弄当成了真爱。这一发现令她“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她放走了易先生,关键时刻救了易先生。就在当天,逃脱了性命的易先生下令一网打尽了佳芝他们一伙人,并且统统枪毙。佳芝的悲剧的根源是她的虚荣心,是她的自恋的幻想,无论在台上还是在台下,她都需要一种“顾盼间光彩照人”的感觉,她之所以甘心牺牲自己去设美人计,有一半也是由于这种工作对她是浪漫神秘的诱惑;她的自恋的幻想甚至也是导致她相信易先生真的爱上自己的一个原因--她愿意相信他是爱她的,潜意识里甚至不能容忍他不爱她。
《霸王别姬》中的虞姬可以被看成是有意识的错误中的另一类型的悲剧人物,那份苍凉凄楚不是用“不肯过江东”几个字就能表述的。她面临着两种愿望或两种理想的选择和斗争,在这里,悲剧行动就产生于她的嫉妒、恐惧的弱点所导致的有意识的行为。一方面,她深挚地爱着项羽,另一方面是虞姬对自己命运的沉思:“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他的江东弟子去获得他的冠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亢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音,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如果他得了天下,那就有三宫六院,她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被冷落、被遗弃。她对她的思索“又厌恶又惧怕”。但是这时候虞姬犯不着想那么远了,汉军已经围攻上来,项羽要虞姬随他一起突围,虞姬怕他分心,拔出刀来刺进自己的胸膛。她躺在项羽怀中,给他留下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刚才的沉思是这谜语式句子的注脚:与其面对那样的命运,还不如有个漂亮的收场。张爱玲借这一历史故事探讨了当代女性的处境:她们意识到自己对男人的依附,洞悉了这依附后面的空虚,却又无力摆脱这种依附,她们就在这两难之境中苦苦挣扎,“虞姬的自刎不是真正的摆脱,而是将这挣扎定格了--定格为一个美丽苍凉的手势。
《封锁》里的翠远,像教会派的少奶奶,她知道自己生活得没有错,然而不快乐。她没有结婚,在电车上胆怯怯的接受了一个男人的调情,原来在她的灵魂里也有爱,然而即刻成了秽亵,她吃惊,并且混乱了。那男人,生活得也不好,是个银行的职员,像乌壳虫似的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和那女人,不过是很偶然的戏剧化的一幕,但他从自己的一生中记忆起了一些什么,使他烦恼,不满于他自己了。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本是破落家庭的小姐,因为想读书,被迫投靠一个给阔人做姨太太、以勾引男人为能事的姑妈。她变了,逐渐成为姑妈勾引男人的诱饵。她有过追求新生活的念头,但就像她姑妈说的,“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是回不去了。”她先是斩钉截铁地宣称要回去,买了船票,收拾了东西,可是临到走时生了一场病,她又怀疑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薇龙还是留下来了,留在那个她明知可怕的“鬼气森森的世界”里。她所有的挣扎,最后剩下的是对姑妈说的一句话--“你让我慢慢学呀!”葛薇龙由一个单纯、自信、希望保持自己人格完整的少女到幻想的贬值、自信的破灭终至人格的丧失,这一过程是对她先前所抱有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幻想的有力嘲讽。
柳原的光辉久后是要黯淡的。这光辉一消失,使成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梁太太一直过的高等调情的生活,越来越变成现实的浅薄的享乐,灵感褪了色,只好加上腻与刺激,以浓浓的味使自己上瘾,并且欺骗自己,当作这里边有着滋养。
她的《茉莉香片》看完后都让人有喉头堵堵的,但那笔下的一切可不都是生活的写照。还有《金锁记》的七巧,都曾经是多少鲜灵的花呀,却都在短暂的艳丽之后成了庸俗的干草,那被压榨的灵气都变成了什么?
四.张爱玲的作品中有《红楼梦》的古典色彩
她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红楼梦》的影子,而她的《花凋》则被看作是"现代《葬花词》",不仅作品的名字《花凋》直接来源于《红楼梦》中的《葬花词》,而且作品的主人公郑川嫦也被她直言不讳地称作"现代林黛玉"。她14岁时,就曾以现代社会为背景写过小说《摩登红楼梦》。在她的第一篇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就有许多人物和细节都有着明显的《红楼梦》的影响:"她(睨儿)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裤,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
张爱玲的作品是在殖民地与半殖民地的现代都市(香港与上海)的背景中,展示人的精神的堕落与不安,展示人性的脆弱与悲哀。她笔下的女性形象表现得最为鲜明,张爱玲写的女性是"新女性"表象下的旧女性。这些女性或有着旧式的文雅修养,或受过新式的大学教育,甚至于还留过洋,但她们共同的窘况,既无法在现代都市社会中自立,也远离革命运动,只能把当一个"女结婚员"作为自己的惟一职业和出路,而她们所受到的教育,也只能是她们待"嫁"而沽的筹码。她笔下的女性形象与通常的新文学作家笔下旧式女性也不同,张爱玲没有农业文化的背景,她的文学素养是在代表着工商文化的城市背景中形成的,她笔下女性形象几乎都是日益没落的淑女或竭力向上爬的小市民,这些女性在人生中受到的苦难,不是衣不敝体、食不果腹的经济上的穷困,而是无家可归、无夫可嫁的精神上的恐慌。
张爱玲的一生是传奇,是谜,值得品味与琢磨。照片中的张爱玲是冰的雕塑,照片透出一种凝固的高贵,一股冷漠的气流直逼人面。时代、家庭造就了孤傲孤独的她。或许我们应该庆幸,这种不幸造就了一位才女。她那饱满的字句,那深刻鄙薄的字眼,流露的是时代的影子,是生活的本质,是对人的剖析.在她的眼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而上面爬满了虱子。
中国历来是一个注重血缘伦理关系的文明之邦,儒家文化的核心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观念。"人性善"观念认为父母与子女以及兄弟姐妹之间有一种天然的情爱。然而在张爱玲笔下所展示的却是另外一种风景,那就是人性恶.这和同时代的那些男作家有很大的不同,在他们的笔下,尽现的是女性柔与女性弱.
岁月流逝,时代变迁,她的名字伴随着她奇丽而又精美的佳作流传到今天,并逐渐在风云中流露处她丰厚而又瑰丽的魅力。认识张爱玲,是为了认识她的小说,唯有小说,才是张爱玲的意义,①唯有小说中女性形象才是意义中的核心。翻开小说,就是阅读一部“爱恨情愁”的历史。张爱玲第一次在传统通俗文学的形式中,展示了时代崩溃与转折的过程“小说是以它自己的方式,通过它自己的逻辑,依次发现了存在的各种不同的纬度。”②以女性的纤细与敏感从生活中发现真谛,从男女性爱、亲子之爱的感情细微处揭示出人们的生存状态,展示了沪、港、洋场高等华人的空虚、腐烂、堕落、变态的灵魂,因此写尽了人世沧桑、人情世态。于青曾在《张爱玲全集》书中写道:她寻的是女奴时代谢幕后女性角色的方式,表达了她深深的渴望,渴望女性能挣脱历史的、文化的、生理的、心理的、诸般枷锁的桎梏,成为自在的女性优美地生存。她的作品为我们文学宝库又增添了一批独特的女性形象。给当时的精神食粮匮乏的读者以一种新鲜 的滋味。
对张爱玲的小说作品进行考察,我们能够发现,两性关系,婚嫁迎娶是她揭示生活底蕴的切入点和主要视角,“欲的自由”和“生的苦闷”是她自己作品的主旋律,描写的是“香港”和大上海“十里洋场”社会的“现代文明”和封建文化交织渐变的文化背景下的普通女性,她们的生活、心理、感情寄托着作家无限的情思。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写道:"我从小就活在遗老遗少的家庭阴影中,见到听到的都是那些病态的人、病态的事。"正是这样的生存境遇和人生遭际,张爱玲把一个入世挑剔者的情感顽强地投射在她的小说创作中,她笔下的女性便少有中国女性特有的柔和、宽厚和温爱,而多表现人性中的种种丑恶和肮脏,借此传达和渲泄她对那个冷酷现实生活的不满与仇恨。张爱玲对人性、对爱的否定,是她塑造曹七巧这一形象的心理感情基础。
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中国女性文学,响应“个性解放”口号,塑造了许多从旧的封建牢笼里脱身而出的新女性形象,她们或追求婚姻自主,或崇尚爱情至上,或加入了轰轰烈烈的社会革命中,非常鲜明地印着那个如火如荼时代的烙印。
因为张爱玲自己的生活体验不同,和五四以来国家宣传的女性解放有关。
差不多,只是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更为深刻 更为细腻
关于张爱玲的小说创作
张爱玲的电影不如小说,长篇不如中短篇。《金锁记》和《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写得最好的作品,而《金锁记》和《倾城之恋》则是张爱玲小说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因此,我们读张爱玲的小说最起码要读三篇:《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和《金锁记》。
1."香港传奇":《沉香屑:第一炉香》
她最初的几篇小说都是以她在香港的生活为题材的。《第一炉香》是张爱玲开始作家生涯的第一篇小说。
这是一个关于寡妇的故事,写了梁太太和葛薇龙两代寡妇。从此,张爱玲在创作中形成了一个"寡妇情结",她最好的小说写的大多都是寡妇,除作品中的梁太太和葛薇龙外,还有《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等。做寡妇,常常会被看作是女人的悲哀,但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却对做寡妇情有独钟,而且都是目的明确地为了钱而甘愿当寡妇。
同时,这也是一个关于"由良而娼"的故事,一个关于"沉沦"的故事。葛薇龙当初投奔姑妈梁太太是为了更好地读书,可当她的爱情在这里失败后,梁太太已经成为了她的人生榜样,她已经无法回到上海的家中,无法离开梁太太了。在作品最后,饶有趣味的是,当一群水兵喝得烂醉,不约而同地把薇龙当做了妓女,吓得她撒腿便跑后,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却说:"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不让她乱说,她却坦然地承认自己说错了话,错只错在:"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写尽了葛薇龙沉沦堕落的自觉和无奈。
小说绘制精细,意象迷朦,似古实雅,美艳如初放的蓓蕾,出手不凡,一登文坛便立即引起了轰动和惊叹。
2."双城故事":《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最富传奇色彩的小说。
这是一个关于"调情"的故事,重点描写的是范柳原与白流苏的调情表演。傅雷本来是张爱玲小说最早的肯定者,但他惟独对这部作品评价不高。他认为:"一个'破落户'家的一个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嘲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沼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整篇故事可以用这一两行包括。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练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倾城之恋》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美丽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勾勒的不够深刻,是因为对人物思索得不够深刻,生活得不够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过于偏向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那末,流苏'没念过两句书'而居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对,未免是个大漏洞。离婚以前的生活经验毫无追叙,使她离家以前和以后的思想引动显得不可解。这些都减少了人物的现实性。总之,《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但也有人认为,"柳原意在求欢,流苏意在求生,这是女性根本的悲哀,也是张爱玲的洞见所在"。也许,傅雷的意见仅仅代表着男性读者的意见,这个意见对于范柳原是合适的,对于白流苏则有些冤屈。站在女性的立场看,白流苏的调情的背后,是生存的焦灼和无奈。因此,张爱玲对此批评并不服气,她为此写了《自己的文章》反驳说:"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同时,这也是一个关于"弃妇"的故事,是一个弃妇在进行垂死挣扎和自我拯救之后终于修成正果的故事。因此,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张爱玲版的"娜拉走后怎样"的故事,一个关于"逃离"的故事。白流苏虽然几经努力得到了众人虎视眈眈的猎物范柳原,成功地逃出了家庭,但是,作者并没有因此而削弱自己作品中常有的荒凉感。白流苏逃出了狼窝,又落入了虎口,而且,她得到的婚姻只是一座没有爱情的空城,而这座空城的获得也仅仅是因为战争的成全,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虽然战争加快和简化了许多人正式成婚的速度,但作者心里最明白,这种婚姻肯定是靠不住的。
3."上海传奇":《金锁记》
《金锁记》是张爱玲小说的代表作。
这是一个关于"原欲"的故事,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人性变态和人性异化的故事。张爱玲的小说都与女性和"女性与金钱"的关系有关,为了生存或为了不至于受穷,她们把婚姻看作是自己惟一的目标,以青春作婚姻的代价,又是以金钱为最终目的。这部作品不仅写了人的物欲(财欲),写了姜家二奶奶曹七巧为了能进入虽然已经破落但仍然是贵族大户的姜公馆,嫁给了患骨痨的废人姜二爷。而且,还突出地描写了人的情欲(性欲),在做上了二奶奶后,畸形的婚姻造成了畸形的性格,使她对男女情事十分敏感,也自然地将情感集中在当时她能接触到的惟一男性三少爷季泽身上。然而,当情欲得不到满足后,物欲便成为了她生命的惟一中心。
同时,这也是一个关于"报复"的故事,一个关于"禁锢"的故事,一个用物欲报复情欲,一个因情欲被长期禁锢而变异后演化为更为疯狂的物欲的故事。按照弗德依德的学说,原欲就像一条河流,如果它受到阻碍,就会溢向别的河道,直接导致性错乱心理和性变态行为。七巧家原是开麻油店的,她年轻时也有中意她的肉店小伙,还有她哥哥的结拜兄弟喜欢她,称得上是"麻油西施",虽然粗鲁泼辣,却充满活力。但做了姜家二奶奶后,爱情当然是没有的,连情欲也得不到满足,更令人窒息的是,谁都轻视她,连丫环都敢对她冷嘲热讽,加上封建礼教的压抑,她不得不强压情欲之火,"迸得全身的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于是,她渴望着三少爷的爱,但风流成性的季泽谁都敢沾,就是不愿越叔嫂之防。当她最后一点情欲之火熄灭后,开始变得刻薄冷酷,开始进行疯狂的报复。她先是"恋子",要儿子整夜地陪她抽大烟,以探听和渲染儿子与媳妇的房事为乐趣,逼得儿媳守空房。后又"妒女",自己没有得到的幸福生活,连自己的女儿也别想得到。最后,终于沦落为一个眼中只有金钱没有亲情的恶毒残忍的魔鬼。
当然,这也是一个"害人害已"的故事。曹七巧与葛薇龙、白流苏等女性不同的是,她的婚姻一开始并不是她自愿的,完全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她当时只是受害者和受虐者,但是,当她无论怎样努力也得不到幸福后,当她开始对她的亲人进行报复后,她便成为了害人者和施虐者。此外,这也是一个关于"宿命"的故事。在作者眼里,曹七巧的婚姻只是一个买卖(张爱玲小说中的婚姻实际上全都是买卖),她卖掉了自己的一生,得到的只是一点金钱。因此,她生命中最可宝贵的当然是金钱而不会是家庭与亲情。当她与季泽的爱情化为泡影后,特别是当她看清楚了季泽重新找上门来只是为了算计她的财产时,她对所有的男性都绝望了,因而对整个世界都绝望了。她得出的结论就是:"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钱。""这是个疯狂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被一种无形的魔力所控制,人的命是天定的,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这就是张爱玲所要表现的"传奇"故事,所要表现的世界的无情和人生的苍凉。正因为如此,曹七巧一直被人们看作是张爱玲笔下最完整的女性形象,最厚实的小市民形象,甚至可以说是张爱玲为20世纪中国文学贡献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具有经典意义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