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以“灯光”为标题,又以“灯光”为线索,“形散神不散”,集中笔墨抒发了感情,表达了深刻的主题。作品写了几种灯光:旧居的灯光,爱尔克的灯光,心灵的灯光。爱尔克的灯光作为本文的题目,具有丰富复杂的象征意蕴。"爱尔克的灯光"原是欧洲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哈利希岛上,姐姐爱儿克每天夜里都在窗前点上灯笼,用这灯光为她航海在外的兄弟指路,然而她至死也没能等到弟弟归来。这个传说是讴歌姐弟深情、表现游子归乡情思的,恰与作者返乡念姐之情相契合,因为作者的姐姐也是没能等到与弟弟相见的那一天,在封建家庭中"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文章很自然地将它引来作为感情线索。在这里,爱儿克的灯光就是姐姐窗前的灯光。它是照路的灯,蕴含着姐弟之间纯洁深厚的感情;它是希望的灯,寄托着姐弟所认同的对人生理想的追求;它也是生活悲剧和希望破灭的象征,作者清醒地看到:“长宜子孙” 这种祖上的遗训是荒唐的,无法改变封建家族的堕落。文章结尾处,作者将要离故居而去,忽然他"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一个亮",这是又一种灯光。它显然不是爱尔克的灯光,“我那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着我应该走的路”。可见"心灵的灯光"是作者离开故居时的突然顿悟,是作者对生活的信念和对理想的追求的象征。十八年后作者回到了家乡,他所看到是“反而在我心上添加了黑暗”的故居的灯光,和令人十分伤感地联想到的姐姐爱尔克的灯光。但作者并不使自己的情感囿于这恨和爱之中,他要提升,他要超越,于是他从前两种灯光中顿悟出真正照耀人生道路的"心中的灯光"。这种灯光照耀着作者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是作者对新生活的信念和对理想追求的象征。整篇文章始终以灯光为线索,最后又以灯光作结,结构严谨,笔墨集中,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
《爱尔克的灯光》是巴金的一篇回忆性散文,写于1941年3月。这一年,巴金本是怀着希望家乡有所改变的心情回到故乡探望的,此时已是离别家乡十八年后了,但在故乡成都住了50天后,他失望了。他发现,那里和他18年前出走的情况几乎差不多。他思绪万千,最终再次离开家乡。《爱尔克的灯光》这篇文章便记录了作者此次重返家乡的心情。
从内容看,文章所表达的思想是相当深刻丰富的,全文以故居照壁上的“长宜子孙”四个字为中心。通过自由联想,抒写了对被旧制度吞噬生命的姐姐的怀念,抨击了旧社会、旧家庭摧残生命的罪恶,批判了封建统治阶级宣扬“长宜子孙”的思想,从而再次肯定了对封建家庭的背叛,表达了对光明世界的不懈追求的坚定信念。
1923年,巴金冲破家庭樊篱,离开了家乡,一直没有回去过,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家乡没有一丝留恋。1937年,巴金在小说《家》中曾这样写道:对自己的家虽然是充满愤怒的,然而“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一点留恋”。正是这种留恋,18年后,作者终于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回到了生他养他而且刻印了他无数儿时记忆永不能忘怀的故乡成都。但是,18年过去了,作者故地重归又见到了什么呢?
傍晚,当作者“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指引”,伫立在18年前分手的“旧友”——故居面前时,尽管故居的面貌已有些改变,但最终没有变的,是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大字。那大门内依稀透出一线光线,让他“好象看见一个盛满着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痛苦地在心里叫起来”。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了哈力希岛上的灯光,那欧洲古老传说中的爱尔克姐姐的灯光,那灯光下坐着却是自己满面悲伤的姐姐。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古老的欧洲哈立希岛上,哈立希岛上有个叫爱尔克的姐姐,每夜每夜都在自己的窗前燃着一盏灯。因为她有一个在海上航行的兄弟,她怕他那远航的兄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她要用自己燃亮的灯光给她航海的兄弟指路,指出一条回家的路。她每天都在等,每天都在盼。可是一直等到死,那可怜的姐姐也没有等回自己的兄弟,最终带着无尽的失望走进了坟墓。
巴金也曾经有一个在黑暗中殷殷期待着的姐姐,一个在狭隘的圈子中憔悴地捱着日子的姐姐。巴金离开的时候曾经亲口答应过那个姐姐有一天会回来看她,跟她谈一谈外面的事。可是巴金回来了,死亡却已经带走了姐姐的一切,姐姐如所有的旧式女子一样在寂寞中走了,她也终于没有看到自己心爱弟弟的归来。善良的姐姐,生前没有得到过丈夫真正的爱,死后她的丈夫“不曾做过一件纪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的一切。”也这让那在梦中也会偶尔看见爱尔克灯光的巴金,这让那常常睁着眼睛做着飞向那灯光的梦的弟弟,怎么不为之心碎!
巴金姐姐的悲剧正是罪恶的家造成的。那么,这18年来,这个家中的其他人又怎样了呢?1932年,当作者的长篇小说《家》刚在报纸上发表,家里又传来了噩耗:巴金的哥哥在痛苦中自杀了。18年来,这个家中的人有的死去了,活着的,有的堕落了,有的也只能“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正因为这样,作者悲愤地说:“十几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变化了的是“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没有改变的是“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还是有那么多“不必要的浪费——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欢笑和眼泪”。也正因为这样,作者在痛苦中意识到:“长宜子孙”只是祖辈们的一个梦想。一个富裕的家庭,即使有万贯家财,也不能拯救其中一代代人被毁灭的命运。“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的技能,不向他们指出一条生活的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人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由此,作者将对“长宜子孙”这一封建家族遗训的批判,拓展到了对封建道德,以及整个封建没落制度的批判。当然,作者在否定旧道德、旧思想的同时,还坚定了自己“走向广大的世界”,追求光明的信念。文章最后说“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
傍晚,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
前的故居。这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
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
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 还是那样宽的街,宽
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那一对常常做我
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
着,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
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
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十九个年头,不,
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
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
会认识十八年前的年轻人。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许多亲密
的回忆。
黑暗来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
灯光并不曾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只得失望
地走了。我向着来时的路回去。已经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转
头,再看那个建筑物。依旧是阴暗中一线微光。我好像看见一
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痛苦地在
心里叫起来。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
我仿佛看见了哈立希岛上的灯光。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
吧。她用这灯光来给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每夜每夜灯光亮在
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来。最后
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
街道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
唱起了这个欧洲的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
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响。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
的事情。
十八年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街的
时候,我也曾有一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
谈一些外面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的诺言。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
个出阁才只一个多月的新嫁娘,都说她有一个性情温良的丈夫,
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
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偶然”毁坏了。这应该是一个“意
外”。但是这“意外”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
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姐姐的死讯。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
哭诉的笔叙说—个善良女性的悲惨的结局,还说起她死后受到
的冷落的待遇。从此那个作过她丈夫的所谓温良的人改变了,
他往一条丧失人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结果却不停地向下
面落,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命的地步。对于姐姐,她生前
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她寂
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的一切,这就是在我们那
个地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
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
只有偶尔在梦里我看见了爱尔克的灯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
睁起眼睛做梦。我望着远远的在窗前发亮的灯,我面前横着一
片大海,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刻飞到那
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手挣
扎。我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又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
渴望:飞!飞!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
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十八年的
长岁月,回到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
我走了很多的路。
十九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
人,毁了许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
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浪费,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
的浪费——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欢笑和眼泪。我去
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关在这个小圈
子里,我禁不住几次问我自己: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难道
在这许多年中间所改变的就只是装束和名词?我痛苦地搓自己 的手,不敢给一个回答。
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五十个傍晚。我
花费了自己不少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
笑。我匆匆地来,也将匆匆地去。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
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觅什么。
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不会像我的一个姑母
或者嫂嫂,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
的花树垂泪,慨叹着一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
苦果,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没有跟着那些人走一条路,我当
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几次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见的
还只是那四个字:“长宜子孙”。
“长宜子孙”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这也
该是我祖父留下的东西吧。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他
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到临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
适的生活。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和他辛苦地搜集起
来的书画。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字:分和卖。我很
奇怪,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财富
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
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
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
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
“长宜子孙”,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宇!许多可爱的年轻
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
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这就是“家” !
“甜蜜的家”!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
我引到这里来的。
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
到门口,这里面少了几个,也多了几个。还是和那次一样,看
不见我姐姐的影子,那次是我没有等待她,这次是我找不到她
的坟墓。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我,十八年前他们也
送过我一段路程。
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
恋。但是清晨的微风,路上的尘土,马达的叫吼,车轮的滚动,
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子花,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
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去呼吸广大天幕下的
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
的世界中去!
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
又看见了一线光,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
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
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