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春。嫩芽初上,万物更新。这时节中,任何一种再寻常的事物落入我的眼中也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讨人喜欢。春给人一种活力,让人觉得生活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绝望,让人觉得自己被冷冻了一个冬天的血液也跟着融化的冰一起融化了。
但喜欢归喜欢,秋冬季节还是要来的。倘若在这个季节总是冰天雪地的倒还好一点,但上天总是喜欢慢慢地折磨那些可怜的树叶,一刀一刀的将一片片叶子打从绿色打成红色黄色,再一刀一刀的从树枝上割下来,任由落叶的躯体随风飘扬,再没想着用白雪给这些饱受风霜侮辱的尸体安排棺木,让它们好好的安歇。
叶总落的让人的心跟着发慌,但路边那些没有落叶的长青木不但不能稍解这种凄凉的况味,反而绿晃晃的让人觉得刺眼,让人觉得心痛——我真搞不懂,同伴都已经相继死去了,它倒还好意思安安稳稳的活着,难道就不觉得孤单么?不过不管人的心里怎么想,它总是绿晃晃的,总是绿的让人刺眼,绿的让人心痛。
太阳暖洋洋的照着,窗口边光线照着的地方总是密密麻麻的飞舞着数不清的浮沉。我知道,大凡快要死去的人,身体上不但会散发一些异味,同样也会散发一些浮沉。或者这些浮沉是死躯身上迅速先行死亡的细胞吧,太阳蒸发了这些细胞身上所含的水分,因此它们也就很自然地就漂浮在空气中了。
肃杀之气是越来越浓,死躯身上飘荡到空气中的细胞液开始渐渐浓了起来,直至死亡方才尘埃落定。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再过几个星期,冬日的雪应该要给这些落叶盖好棺木了吧。
友情:这棵树上只有一个果子,叫做信任
现代人的友谊,很坚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间的宝藏,需我们珍爱。
友谊的不可传递性,决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书。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谊,但我们不会和同一个人有不同的友谊。友谊是一条越掘越深的巷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样,没齿难忘。
友情这棵树上只结一个果子,叫做信任。红苹果只留给灌溉果树的人品尝。别的人摘下来尝一口,很可能酸倒了牙。
友谊之链不可继承,不可转让,不可贴上封条保存起来而不腐烂,不可冷冻在冰箱里永远新鲜。
友谊需要滋养。有的人用钱,有的人用汗,还有的人用血。友谊是很贪婪的,绝不会满足于餐风饮露。友谊是最简朴同时也是最奢侈的营养,需要用时间去灌溉。友谊必须述说,友谊必须倾听,友谊必须交谈的时刻双目凝视,友谊必须倾听的时分全神贯注。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脆弱,一句不经意的言辞,就会使大厦顷刻倒塌。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容易变质,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就会让整盆牛奶变酸。
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在什么都是越现代越好的年代里,唯有友谊,人们保持着古老的准则。朋友就像文物,越老越珍贵。
礼物分两种,一种是实用的,一种是象征性的。
我喜欢送实用的礼物。
不单是因为它可为朋友提供立等可取的服务功能,更因为我的利己考虑。
此刻我们是朋友,十年以后不一定是朋友。
就算你耿耿忠心,对方也许早已淡忘。
速朽的礼物,既表达了我此时此刻的善意,又给予朋友可果腹可悦目可哈哈一笑或是凝神端详的价值,虽是一次性的,也留下美好的瞬间,我心足矣。
象征久远意义的礼物,若是人家不珍惜这份友谊了,留着就是尴尬。或丢或毁,都是物件的悲哀,我的心在远处也会颤抖。
若是给自己的礼物,还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好。比如一块石子一片树叶,在别人眼里那样普通,其中的美妙含义只有自己知晓。
电话簿是一个储存朋友的魔盒,假如我遇到困难,就要向他们发出求救信号。一种畏惧孤独的潜意识,像冬眠的虫子蛰伏在心灵的旮旯。人生一世,消失的是岁月,收获的是朋友。虽然我有时会几天不同任何朋友联络,但我知道自己牢牢地粘附于友谊网络之中。
利害关系这件事,实在是交友的大敌。我不相信有永久的利益,我更珍视患难与共的友谊。长留史册的,不是锱铢必较的利益,而是肝胆相照的情分,和朋友坦诚的交往,会使我们留存着对真情的敏感,会使我们的眼睛抹去云翳,心境重新开朗。
——毕淑敏(《读者》总第18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