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留意过以前的老火车,你就会发现那么庞大的一条铁龙,原来全是由煤燃烧生成的热力在牵引着翻山越岭.小海的父亲就是那样一位掌握着一支庞大队伍的司令.小海是火车司机的儿子,他从小就很骄傲——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当火车司机的父亲的.虽然,这父亲有点黑,因为他工作几天回来,浑身上下总是被刺鼻的机油和煤灰弄得脏乎乎的,不像别人的爸爸,总能衣着体面笑容清新. 小海不在乎这些,小海喜欢他的爸爸,喜欢看到他黑色脸膛上一笑就发亮的牙齿和眼睛.爸爸有时候会从上海给他带回来大白兔奶糖或泡泡糖,那可是他所在的北方城市没有的金贵东西.小海会大方地把这些稀罕物品分给同学,因而也讨得极好的人缘. 小海学习成绩一般,但他极爱读书.爱读书的小海渐渐长大的时候,正是社会上许多许多的人开始下海的时候,也就是小海家的战争开始的时候.这场战争最终以父母离婚而告终.但少年的小海对这场成年人的战争留下深刻印象,还是缘于那本他没能读完的书. 《卖油的孩子》,这是那本书的名字.成年后的小海一直记得它,也许因为未曾读完,也许因为它太漂亮了,彩色的蓝天、小河还有森林……它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小海一直想知道.《卖油的孩子》从书店的书架上到小海的手里,只有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然后就被小海气极败坏的母亲撕了个粉碎.这时候小海还没来得及读完它. 可能是小海太贪婪了.那天放学回家的小海在路上遇到了妈妈.他没有注意妈妈脸上烦恼的表情,他只注意到他们遇到的地方恰好是一家书店的门口.这对于觊觎里面小人书已经很久的小海来说,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在他的央求下,妈妈终于走进了书店,又是在他的央求下,妈妈厌烦地给他买了一本最薄的小人书.在那之前的五分钟,小海用于围着柜台转圈,他一直在不甘心地跑来跑去地比较,究竟哪一本更好一些?《三个好伙伴》、《一个秘密的地方》还是《卖油的孩子》?妈妈翻过书背,看看价格,只答应给他买最便宜的一本,那就是《卖油的孩子》. 回到家,小海舍不得马上读完这本看来薄薄的书,又记挂着书店里看重的另外两本,于是不断在妈妈身上徘徊着嘟囔说,这本太薄了,一会儿就读完了,还不如买那本,或者那本…… 小海不知道他的家庭这几天正进入到一段不平静的旅程,几句孩子气的话终于引发了母亲的怒气,母亲一伸手夺过小海的小人书,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 小海哭着跑到了铁道边,虽然他知道父亲出车了要到明天才能回来,可他还是跑到了这里,也许看到别的火车头亮着大灯拉着汽笛驶过,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朱小海是真的静下来了,他脸色腊黄,心如擂鼓.忽然他前排的一个男同学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厉声音做了补充说明：“我知道了!因为他爸是火车司机,所以他,他爸的眼睛只能像探照灯一样,因为脸上全是黑的!” 全班同学再次爆笑,连老师也笑了起来,没有人在意小海的愤怒和忧伤. 不知道他的铁皮铅笔盒是怎么出发的,他只听到“叭、叭”的闷响结实地连续不断地出现在那个同学的脸上.由于人的脸部有鼻梁,受到冲击的力量大多由它承受,那位男同学的鼻血一下子喷了出来. 全班同学都愣住了,视力不好的老师扶稳眼镜,小海已经拎着他的书包逃出了教室. 不幸的男孩被诊断为鼻梁骨骨折,住院一周,接好了稚嫩的鼻梁,继续回校上课了.至于小海,他的母亲赔偿了医疗费,他又被学校记过,就转了学. 我在一个夏天的黄昏偶然遇见了多年未见的小海,那时候他正在一家酒吧当保安.他说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他请客.他显然未记前仇,但他忘记了当年嘲笑他的作文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们在酒吧坐下来,他说其实保安这活儿他一点也不喜欢；他说,其实他是喜欢读书的.只是因为一本撕碎的小人书和一篇被讥讽的作文,他唾弃了这样的机会. 最后分手的时候,小海怅然地拍拍我的肩膀,好好混哥们儿,你混好了,我也觉得舒畅!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酸涩哽在喉头,拍拍他的肩膀,说再见,惟愿他会越过越好. 想起了我们一起坐在一间教室时的十一岁,小海的被嘲弄的十一岁,那些岁月就像一列老火车的岁月,不知怎样牵引着我们的航程,让我们曲折回环,终于走到这里……(文/朱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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