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
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此巧告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 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野草》写自鲁迅。
一、《野草》收1924年至1926年间所作散文诗23篇,书前有《题辞》1篇,1927年7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现编入《鲁迅全集》第2卷 。
20世纪20年代初期,作者鲁迅生活在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处于极度苦闷中的鲁迅当时心境很颓唐,但对理想的追求仍未森明幻灭,这部诗集真实地记述了作者在新文化统一战线分化以后,继续战斗,却又感到孤独、寂寞,在彷徨中探索前进的思想感情 。诗集内容形式多样、想像丰富、构思奇特、语言形象,富有抒情性和音乐性,成功地运用了象征手法,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3] ;诗集以独语式的抒情散文形式,诗性的想象与升华,深化了中国散文诗的艺术和思想意境。
二、赏析:
《野草》的语言风格也很有特色。激越、明快、泼辣、温润,它都具有;但是更多的是深沉悲抑,迂回曲折,神秘幽深。作者表现的主要是一种悲剧性情绪,它源自生命深处,许多奇幻的想象,其实都是由此派生而来,因此,最富含热情的语言也都留有寒冷的气息,恰如冰的火,火的冰。《死火》中描写死火:“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纤结如珊瑚网,”《野草》的语言,正是那青白背景上的无数张开而又纠结在一起的红艳的珊瑚枝。
作为一部灵魂书,《野草》开辟的境宽野界,在中国的精神史和文学史上,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并置于同时产生的如艾略特的《荒原》等西方现代文学经典之列,一样卓然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