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四梦”(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也可列为中国文学最杰出的作品,堪与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的著作相比,辉耀在世界文学之林,让后人赞赏不已。从戏曲文学及舞台演出剧本的角度而言,“临川四梦”的地位更是突出,其艺术造诣之高,对人生处境探索之深,对角色内心刻画之细,可说在中国昆剧传统中无与伦比。真要做个恰当的类比,则莎士比亚在西方戏剧中的地位庶几近之。
汤显祖的时代,是距今四百年前的晚明,当时文坛注重的创作主流,是诗文而非戏曲。社会风气视戏曲为小道,而社会精英的主要精力则投放在唐诗宋词、唐宋古文之上,唱和诗词,精研“时文”(即八股文)。致力于文学创作的,则以复古为创新的手段,打起“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旗号,建构文学的新典范。虽然昆曲在此时勃兴,成为流行的演艺潮流,不少文人雅士也在诗文写作之暇,从事传奇剧本的创作,但是,这些文人对戏曲的基本态度,是抱着娱乐消遣的心情,作为游嬉之作,炫耀自己的多才多艺,在剧本构思及思想境界上都不曾专心致意,没有他们写作诗文时为求“传之不朽”的执着与认真,也就难臻艺术的大雅境界。
汤显祖则不同,他虽然在当时以诗文着称,承绍魏晋骈俪辞藻的华丽,展现了个人独特的风格,被人誉为一代才子,却倾心创作了临川四梦。他对戏曲创作的态度十分认真,不但不亚于创作诗文,甚至因为戏曲的特殊艺术形式可以表达人生际遇的错综复杂,可以通过不同角色而呈现多元的社会处境,可以借着不同的口吻说出世态人情的各种面貌。说到诗词文章,显祖的戏曲里有诗词文章;说情节构筑的起承转合,他的戏曲里有起承转合;说人生哲思的深刻思考,他的戏曲里有深刻思考。不仅如此,他的戏曲里还有一些超越时代的思想探索与人世关怀,如质疑政治权力与荣华富贵的意义与价值,同情妇女的社会处境,肯定女性的主体意识等等。这也就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为什么可以跨越了四百年,还受到后人的钟爱,不断搬演,在舞台上依然活跃的重要原因。他能超越同侪,名垂青史,在文学史与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和他戏曲创作的杰出成就是分不开的。
对于临川四梦,吴梅曾有总评,经常被戏曲评论家引用。我却一直认为他企图超越“鬼侠仙佛”之说,不过是为翻案而翻案,没想清楚临川四梦的创作动机与构思脉络,更混淆了作者意图(author's intention)与艺术成品的关系。他的总评列了三种认识层次,由低而高,低者注意的是剧中主角,其次是“鬼侠仙佛”的寓意。高明如他,才理解汤显祖的曲意,原来是作者的介入操控了一切,以判官、黄衫客、吕翁、契玄为主观的主人(主角),而以杜丽娘、霍小玉、卢生、淳于棼为客观的主人(主角)。作者汤显祖操控了主观的主角,而主观的主角又提掇了客观的主角,一切按照显祖的“寄托之意”行事,若“傀儡”然:
故就表而言之,则“四梦”中主人为杜女也,霍郡主也,卢生也,淳于棼也。即在深知文义者言之,亦不过曰:《还魂》,鬼也;《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临川之意,以判官、黄衫客、吕翁、契玄为主人。所谓鬼、侠、仙、佛,竟是曲中之意,而非作者寄托之意。盖前四人为场中之傀儡,而后四人则提掇线索者也。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也。既以鬼、侠、仙、佛为曲意,则主观的主人,即属于判官等四人,而杜女、霍郡主辈,仅为客观的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寻常传奇家者,即在此处。彼一切删改校律诸子,如臧晋叔、钮少雅辈,殊觉多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