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经典中的经典,其中很多章节,大家手法,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真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在第二十九回,有一段关于金麒麟的对话。
“贾母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怎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头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这一段只有144个字,却写活了五个人物,个个生动鲜活,呼之欲出。
贾母一句无意的话,首先得到宝钗的应承,可见宝钗的乖巧顺意和善于逢迎。“比这个略小些”,足见宝钗平日里的细心和敏感。那么,宝钗为何如此细心和敏感,是不是也像黛玉一样,害怕这一个“金玉良缘”?这里的悬念意味深长。另外,宝钗说得如此精确,是不是也有一些自我表现的意识?
宝玉的回答当然是大实话,这是男人的粗心大意,但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宝玉对“金玉良缘”一说的不屑?因为不屑,所以看不见。再有就是敏感和细心,因为只有黛玉没有这种“小东西”,所以宝玉用“不在意”来宽慰黛玉的心。这种敏感和细心不仅和上面的粗心对照,也是宝玉对女孩子怜惜的一贯表现,更何况这里的女孩子还是黛玉。同时,和宝钗唱反调,不就是对黛玉表忠心。宝玉这一段,袖里乾坤大,话里日月长。
探春不在事件的当中,但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有心人。只有她看出了贾府的未来,并斥责抄检大观园的人,“像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俗语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么大的家族,从外面是杀不倒的,只有从内部争斗才会倒下。”正是鉴于这种同道中人,所以,她由衷地赞叹宝钗,这种赞叹只指向事件的本身。
黛玉正好相反,她不是针对事件本身,而直接由物及人,指向对人的评价,指向宝钗让自己心惊胆战的“小物件”上。宝钗自云“淡极始知花更艳”,但却在“小物件”上大作文章。其一就是金锁,常常强调要专等“玉”来配的。这就是所谓的金玉良缘。另外一个,元妃从宫里带来的红麝串,也只赠与宝钗和宝玉,所以,还常见宝钗把红麝串拿在手里,舞过来舞过去,其用意当然是提醒贾府人,元妃娘娘的取向。这一切当然构成了对黛玉的“风刀霜剑”。黛玉如此尖刻的原因就在这里。但这种不分环境,不顾场合,不怕后果的说话,也只有黛玉说得出。
反观宝钗,只装做没有听见。这既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更是一种装愚守拙的大度。而这个大度又显示了黛玉的狭隘,在贾母面前大大的赢得了加分因素。
在《红楼梦》第八回中,贾宝玉在午后到梨香院去看望薛姨妈,便与薛宝钗互看他们佩戴的通灵宝玉和长命金锁,还闹着要吃薛宝钗的“冷香丸”,就在这时——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座,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这分明是黛玉看到宝玉偷偷来见姐姐,而且和宝钗在一起很亲热,妒火中烧,但又不好发作,却说什么:“我来的不巧了!”并且还进而解释说:“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好像她不愿和宝玉在一起似的。
各位看官,不可不察。平时没有礼数的宝玉忙起身让座,正可见其心中有愧。平时礼数周全的宝钗却忘记了礼数,足可见其心中有鬼。
所以,宝钗听出了黛玉的话外之音,于是追问黛玉,没想到黛玉却说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黛玉一口气说出了八个“来”字,巧妙自然,左右逢源,滴水不漏,让宝钗听了也实在是无可奈何。特别又说“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这句反问,不仅是嘲弄,简直夹枪带棒。和上文丢扇子打宝玉呆头雁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是在这一回里,薛宝钗因见贾宝玉要吃冷酒,便笑着对他说:“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贾宝玉一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把酒暖了再饮。而在一旁的林黛玉则磕着瓜子儿,只抵着嘴笑。恰在这时——
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专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回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馀,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看官,宝玉和宝钗独处一室,已让黛玉心头光火,又对宝钗言听计从,简直岂有此理!此段特意写黛玉的笑,一会是抿嘴笑,一会是轻笑,所有的笑都是嫉妒之火,都是酸楚之泪。
可巧雪雁送手炉来了。正好铺垫出黛玉“哪里就冷死了我”的反责;雪雁老实说是紫鹃的意思,正好又铺垫出黛玉“怎么她说了你就依”的清算。如此一语双关,指桑骂槐,简直天衣无缝。
若非宝玉要吃冷酒,黛玉不能有此言;若非宝钗劝诫宝玉戒冷酒,黛玉不能有此言;若非宝玉听信了宝钗的劝告,黛玉不能有此言;若非天冷下雪,黛玉不能有此言;若非雪雁送手炉,黛玉不能有此言;若非雪雁说出紫鹃所使,黛玉不能有此言。所有这一切,纠缠在一起,才造成了这一段绝妙好辞。
雪雁自然不明所以,薛姨妈也是糊里糊涂,反认为林黛玉不该怪罪雪雁,于是黛玉又对薛姨妈说,怕是因送手炉而小看了姨妈家,或让人以为她为人轻狂。这既让
薛姨妈解除了疑惑,又用“轻狂”给那个呆子盖棺定性。
人生有红楼相伴,不亦快哉!
精彩片段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她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她?你们瞧一下她,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她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她,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她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她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她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服侍贾母等吃了一会。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宝玉挨打
《红楼梦》是一部最伟大的中国小说,因为它是一部饱含悲剧精神的辉煌巨著,作家曹雪芹对于人类在这苦难世界生存的意义做了不懈的探求;同时,它也是一部重要的心理现实主义的作品。
选文围绕宝玉挨打一事展开,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描述宝玉挨打的起因。
这一部分主要包括三个环节:一是由于宝玉不愿与“禄蛊”贾雨村扯淡,并为投井自杀的丫头金钏儿“五内摧伤”、“垂头丧气”,因而被父亲贾政抢白了一顿;二是由于宝玉与戏子蒋玉菡(琪官)平等交往,惹恼了忠顺王爷,王爷派长府官向贾政告状,激起了贾政对宝玉这一“无法无天”行为的怒火;三是贾政庶出的儿子、宝玉的异母弟弟贾环,出于嫡庶间的矛盾和嫉恨,在贾政面前诬陷宝玉企图强奸丫头金钏儿,才使她赌气投井自杀的,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贾政下狠心要痛打宝玉这不肖子孙。
第二部分,主要描述宝玉挨打的经过。
这一部分主要包括三个环节:一是贾政下狠心要打死宝玉。先不准任何人向里面报信;再逼着小厮们狠打;又自己亲自狠打;最后还说,为了不致“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要勒死宝玉,“以绝将来之患”!二是王夫人苦苦哀劝。先劝后哭,数落中想念死掉的长子贾珠。三是贾府至高无上的权威贾母,大骂儿子贾政,平息了风波。
第三部分,主要写宝玉挨打后,贾府上下来探望宝玉的情影。
这一部分重点写了四个人物:一是袭人,她是宝玉的贴身丫头,她精心照料宝玉,细心探察宝玉挨打的原因;二是薛宝钗,她先送上治伤的丸药,然后安慰宝玉,在安慰中暗送爱情,并劝宝玉改悔;三是林黛玉,她见了宝玉只有哭泣,最后怕被凤姐撞见,慌忙从后门逃走;四是贾宝玉,写他伤痛中仍细心想到别人,且表示:“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把握这篇长文的思想内容,首先要仔细分析文中所涉及的几个主要人物形象。
一贾宝玉
宝玉是一个具有个性反叛性格的人物。他自幼受到祖母、母亲和其他女亲戚们的溺爱,憎恶循规蹈矩地学习,而喜欢和堂、表姐妹及女仆们厮混。在本文中,他讨厌贾雨村这类拼命钻营、贪赃枉法的“禄蛊”;他同情丫头金钏儿的悲惨命运,因金钏儿的投井自杀而“五内摧伤”;他与地位低下的戏子蒋玉菡平等交往,互赠信物。这些都说明他不愿走勾心斗角、昏暗污浊的仕途经济道路,蔑视封建礼教,渴望自由、平等,具有个性解放的思想。
选文中,宝玉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对自己选定的生活道路仍无悔改之意。当父亲要打他时,他急于寻求保护伞,告知老太太,不过是权宜之计。逃过这顿打,他仍将我行我素。打他的过程中,他知道求饶没有用,故“只是呜呜地哭”。而他从痛楚中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他并没有在毒打之下屈服,他对前来看他的黛玉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表明他对已经选定的生活道路绝无改悔的坚定决心。另外,这句话实际上也是宝玉对黛玉的一次真正的心迹袒露,话中的“这些人”说的是蒋玉菡之流,指的却是包括与林黛玉的儿女私情在内的叛逆情感,这话林黛玉也听懂了,认可了。在这之前,林黛玉始终是那么别扭,又要探贾宝玉的口径,又不让他把话说明,贾宝玉一旦把真情表露出来,黛玉就觉得受了冒犯,大生其气;但从此之后,黛玉便平静下来,再也没有闹过别扭。这一点,体现了作家曹雪芹对中国伦理文化、中国历史社会深刻的经验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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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部小说中,宝玉得到他身边的所有姑娘们的信任和友情,这并不是因为她们都将他看作情人,而是因为在男人中间惟有宝玉同情她们的境遇,理解她们的心事,尽管他举止娇憨,胸无大志,并且动不动就不高兴,耍性子,她们都知道他决不是粗鄙冷酷之人。宝玉对所有的姑娘都公平无私,一样关心,宝玉深知贾府宅院中男人们的所作所为,所以他有这样一句有名的评论:男人们是泥做的骨肉,女儿们是水做的骨肉。男人充满粗野的欲望,情感污浊;而女人(至少是在迷人的青春时光)却楚楚动人,坦诚正直,虽然这一切都不一定靠得住。可是,年长的妇女和绝大多数已婚的女人,在他看来却又自私狡诈,与一般耽于肉欲的男人一样粗俗不堪。所以,当面对一位姑娘时,宝玉心中就充满了赞美和怜惜之情——赞美她们的天生丽质和敏慧聪颖,同时对这一切过早的消失又感到深深的怜惜。宝玉最终以“愚”和“痴”而出名,因为他与人在一起厮混或参与某事时往往心不在焉,神思恍惚,为此姑娘们甚至取笑他,其实这正是宝玉独具的一种自我超越能力,许多姑娘也都有英雄气质,且心地高尚,但她们都缺乏宝玉这一最重要的天赋——自我超越的能力。
二薛宝钗
宝玉挨打后,薛宝钗与林黛玉前来探视,这使二人的性格构成了对比。宝钗是一个有德行的温顺的姑娘,在一个崇尚儒学的社会里,她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一个理想的妇女的角色。她相信文人的职责在于通过仕途经济之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和宝玉一样嘲笑八股文章和仕途经济的黛玉,的确少一些庸俗而为人喜爱。但黛玉对庸俗的嫌恶使她的自我中心主义更为严重,而宝钗接受儒学的道德则抑制了她自己诗人的情感。
在选文中,她比黛玉先来一步,“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接着,她命袭人“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可见其细致周到。问候了宝玉一句“这会子可好些”之后,她便切入正题:“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又回到她先前劝宝玉读书入仕的老路上。可能也意识到此时讲这种话不合时宜,会增加宝玉的烦恼,便就此打住。话题转入对宝玉的心疼上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出于少女的娇羞,“心疼”二字未能说出口,“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这些让宝玉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当宝钗问起宝玉挨打的原委时,袭人转述了焙茗的话,说是因薛蟠“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宝玉连忙岔开话,怕宝钗多心。但宝钗并不领情,心中想“你既然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接着说:“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这番心理描写和话语使宝钗性格中绵里藏针、心存主见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宝钗、黛玉二人才气相当,她们都幼年丧父,在亲戚家中或多或少都是寄人篱下。尽管宝钗尚能在她母亲那里寻求温暖和安慰,但她是生活在一个很不和谐的家庭中,支配这个家的是她那个愚笨无能又任性无度、毫无责任感的哥哥。由于她的早熟和家庭中的复杂生活,她早早具备了耐心和谦卑,使她自己成为一个公认的道德的模范。她是一个勤于女红的诗人和知识广博的学者,一个在家中忍受着敌意而在外面遭到嫉妒的调解人和对人忠心的朋友。最后,她还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屈从于老太君的意志去服侍一个要死不活的白痴,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宝钗与黛玉的竞争在四十五回时就结束了。其时宝钗持念着黛玉正在恶化的身体,向她表示了真诚的友情,黛玉感激地接受了这种友情。从这时起,她俩成了要好的朋友:二人同是长辈手中的无依无靠的典当品,都没有丝毫力量去把握自己未来的婚姻。即便长辈们选择宝钗作为宝玉的新娘,她们也丝毫没有考虑到宝钗的幸福。尽管宝玉一度曾是个令人称心如意的郎君,但是在婚事刚提起之时他却是一个一时难以恢复健康的重病之人。甚至比起黛玉来,宝钗更是那个残酷的掉包计的牺牲品。因为,仓促安排的婚礼在长辈们看来只不过是为恢复宝玉健康而配制的一剂药方而已。薛姨妈不好拒绝这门亲事,但她心中也为女儿感到深深的惋惜。宝钗自己,母亲的话对她就是法律。“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虽然说贾母、王夫人和凤姐等人的阴谋太恶毒,黛玉最终也只能怨自己损害了健康并首先自己疏远了和贾母等人的感情;而对宝钗所受的折磨和痛苦来说,惟一要负责任的则是长辈们极端的自私和残忍。
一旦嫁给宝玉,宝钗就要全力以赴去改变她无法忍受的处境:使丈夫恢复健康,帮助他恢复正常人的感情。可是当宝玉恢复知觉之后,却莫名其妙地冷淡她。她情愿放弃安乐、财富和地位,情愿弃绝夫妇之爱。她所要求宝玉的,是体贴和慈爱。她最终深感震惊的是,这个人一直有着最可爱的品质——同情,对苦难的过分的敏感,而现在对此却无动于衷了。重新得到他的精神本质之后,宝玉已经变成了石头。宝玉认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堕落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上有着说不尽的苦难,在这个世界里,一个充满同情和爱的人总被怀疑或被宣判为白痴。宝玉已经不再认同爱和同情是人类生活的基本事实,执著于爱和同情实际上是坚持自欺欺人,只有将人类生活置于关于渴望和痛苦的宇宙论的体系中,明白自我拯救的意义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交割了却尘世的缘分,表现出一种遁世的冷漠。
三林黛玉
在本文中,她是在宝玉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时出现的。待宝玉从梦中惊醒,发现黛玉时,“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可见来的时间和在此房中哭的时间都不短。黛玉的伤心发自肺腑,“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厉害。”她对宝玉有千言万语要讲,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说出她的第一句话:“你可都改了罢!”劝悔的话中却饱含着勉强的语气,这是基于对宝玉的挚爱而发出的一声无可奈何、言不由衷的哀鸣,更反衬出黛玉对宝玉的知已之情,说明她对宝玉有着宝钗难以比拟的挚爱。就在这时,外面人说王熙凤来了,黛玉因为自己哭肿的双眼而决意躲开,便出了后院。
在整部小说中,黛玉无疑代表了作者所神往的一种美人类型:多愁善感。
人们一般觉得宝玉和黛玉是天生的一对,十分般配却始终未能成其美好姻缘,太令人遗憾了。其实,早在失意于长辈之前,黛玉就已是怏怏不乐,心绪不宁了。甚至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她与宝玉的每一次见面的结局往往不是误会便是争吵。对于黛玉来说,这些争吵充满悲苦,令人肝肠寸断。因为她与宝玉二人尽管趣味相投,性情气质却截然相反。宝玉好动,富于同情心,最能自我超脱;而黛玉则以自我为中心,神经过敏,最终招致自我毁灭。宝玉被她吸引并不仅仅是由于她的纤纤娇弱之美,也不仅仅是由于她的诗人的细腻和敏感,还由于她那与他正好相反的特性——多疑多忌和自我纠缠。这与宝玉那种开朗活泼的性格完全两样,因此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始终带有一种无尽的悲哀的色彩。即使他俩结成了姻缘,就“姻缘”这个词所包含的浪漫含义来说,他们也是不可能幸福的。如果宝玉继续爱她,那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同情。在众姐妹中,黛玉是公认的诗歌天才,然而她写的东西无不带有自怜自哀的情调。在她最著名的诗《葬花辞》里,她将自己比作是凋零的花儿,怀着一腔孤标自傲、多愁善感的自怜自爱之情,悲吟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宝钗一来到贾府,黛玉就立即感到不安。宝钗身上所佩金锁的铭文与宝玉与生俱来的玉石所镌的谶语恰成一对。而且,金锁来历几乎同样神秘:那是她在襁褓中时一个癞头和尚送给她的。金锁和玉石预示着一桩美满姻缘。尽管黛玉明知在众姐妹中宝玉独独爱她,但她仍然感到缺少一个象征她与宝玉未来结合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证物。因而,一方面,她对她的情敌变得咄咄逼人,不放过任何机会话里带音地提及到戴有那个金锁的幸运者。另一方面,对宝玉也变得苛刻起来。她用种种借口要求他表白对她的爱情,毁弃那所谓的金玉良缘。在她不断地要求爱情信誓的热望之中,孩子气十足的宝玉才十几岁就迈入了成年。然而任何口头上的信誓都无法保证黛玉所需要的安全。于是,一个最合适的姑娘,在这种物质的证据前越发畏缩,甚至对宝玉最微不足道的情感流露也加以责备。结果,到头来她能够称之为自己的信物的便是两块陈旧的手帕,这是宝玉送给她的,在手帕上她提了三首诗。临终前她将手帕焚烧了——这种信物已被证明完全无用的了。
然而,黛玉虽然惶惶不安,感到绝望,她仍然对她的命运故意表示冷淡并为此感到十分骄傲。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的中国女子是不应该对自己将来的婚姻表现出任 何兴趣的,但绝大多数却会向她们的心腹女仆吐露心事。像《西厢记》、《牡丹亭》中的女主人公那样冲破礼教的束缚,大胆地去主动争取自己的心上人是很少见的。但是,对黛玉来说,连“婚嫁”这个词都成了禁忌。她不愿谈论她的将来,甚至在她的侍女、她最好的朋友紫娟面前也不愿谈起,虽然紫娟屡屡恳求她保重身体,叫她采取积极的步骤去实现她平生的愿望。黛玉十分明白她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积极地为她考虑,但她宁可独自忍受痛苦也不愿去讨好巴结长辈们。如果说她确实是一个悲剧人物的话,那么她的悲剧就在于她的固执和不讲实际,在于她的违反常情的矛盾:一方面她真心希望和自己的意中人结婚;另一方面又惟恐为此而作的任何努力会招人耳目而损害自己的名誉。对她来说,承认自己在性和相爱问题上的脆弱就等于使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结果她的脾气更坏,说话更刻薄,行为举止也更加唐突冒失。后来她疾病缠身,也没有什么朋友,遂又复归于自怜自爱,心想她真正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孤儿。
黛玉那种孤苦伶仃的感情纠葛以及她对将来婚事的担心,在八十二回一场梦的描写中得到淋漓尽致的揭示。这个梦发生之时,正值宝玉奉父命暂时回到家塾读书,一个又一个悲剧的袭击使大观园变得惨淡凄凉。一天下午,袭人与宝钗家的一个婆子依次来与黛玉谈天,袭人断定自己将来要做宝玉的偏房,想到黛玉很可能是宝玉的夫人,自己将在她之下服侍伺候,心中未免感到不快。于是她就有意试探黛玉,告诉她诸如尤二妹和香菱这些不幸的二房夫人的悲惨故事。那个宝钗家来的婆子一面赞美黛玉,一面不无妒羡地取笑说她与宝玉真是理想的一对,致使当晚黛玉比之往日更为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于是做了这个梦:
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也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吊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合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做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必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
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老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个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干急,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到:“此事惟有求老太太,或还有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贾母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子,总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见贾母总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紧急的时候儿,怎么全不管?你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庇护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她闹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他一面,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道:“妹妹大喜呀!”黛玉一听这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怎样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出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
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娟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
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
梦中所见到的黛玉,失去了社交的风度和魅力,失去了吟诗作赋的才能和敏锐犀利的机智。她伤心欲绝,得不到任何帮助,连那些对她来说意味着依傍的人也都袖手旁观。自从母亲去世,她住进荣国府以后,她便很少看到父亲。几年之后,父亲又死了。作为一个寄身于亲戚中间的人,她一定会想到如果她的父亲仍然活着而且与宝玉的父亲一样身居要职的话,她也就会重新获得往日的自豪和安全感。这个梦生动而形象地表现了这个愿望。但出于对女性心理的准确了解,作者又让黛玉无意识地将她父亲的富有与一个继母的毫不宽容的敌意等同起来,想见继母用最冷酷无情的方式专横地安排她的未来。她转向平日对她十分慈爱的女保护者们,随着梦境一刹那间的领悟,她揭露了她们真实冷漠的面目。后来贾母、王夫人、凤姐都反对她做宝玉的妻子,她的直觉得到了证实。
然后她又转向宝玉求助,这一次她把他逼得自杀:如果她能看到他的心,她肯定就会满意了。可是宝玉去摸他的心时,心却不见了。这个梦境的最后转折十分含蓄,意味深长。虽然宝玉有着满腔同情,不断地申明自己的爱情,但在黛玉身上,他是否能发现他在晴雯身上所发现的那种异性的吸引力呢?要不付出他生命的代价,宝玉是否能满足需要得到证据的要求呢?宝玉发现心没有了便立即倒地而死,但假如宝玉剥出了自己的心并将它放到黛玉手中他是否还活得下去呢?是什么不可抗拒的冲动导致她梦见这种骇人听闻的景象呢?
这个梦成了她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又一个界碑——这天晚上她吐痰时连血也吐了出来。天亮时她叫紫娟去换了一个痰盆儿:
紫娟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盆儿,将手里的这个盆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盆儿时,只见满盆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唬了紫娟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娟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盆子。”黛玉道:“不是盆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娟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
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娟在外面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娟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娟:“进来罢,外头看冷着。”紫娟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冷了半截。看紫娟开门进来时,尚拿绢子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娟勉强笑道:“谁哭来?这早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早罢?我听见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娟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话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里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娟连忙端着痰盆,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娟,雪雁脸都吓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
黛玉在小说中充当的是一个顽梗固执、凄楚悲哀的角色。她本来应以眼泪还债,但她的眼泪实际上带有自我怜悯的意味,而并非出自感激。这种自我中心意识,无论被描写得多么富于诗意,多么生动,但这种病态感情最终还是害及了她的身体。
在九十六回到九十七回中,黛玉无意中从傻大姐那里听到宝玉将成亲的消息。她想回到潇湘馆去,无奈“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迷迷糊糊地空走了一会儿,她决定到贾母这边来去最后看一看宝玉。而宝玉呢,这时还处于痴呆状态,只是看着黛玉傻笑:
忽然听道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妹妹病了?”袭人紫娟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人却又不答应,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和宝玉一样。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吧。”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
秋纹笑着,也不答话,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吐出来。
袭人根据常人的理解力,完全估计错了黛玉的情况。对于将近死亡的黛玉来说,她的迷痴实际上是混沌中片刻的清醒,在宝玉将要成亲的消息的极大打击下,她暂时超脱了自己的苦难,听从于自己的失败。她话带禅机,具有双重的意味“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她之所以能暂时做到用讥讽的自嘲代替习惯性的自怜自爱只是全凭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在这样极度紧张的重压之下,她的身体垮掉了——她吐了血并且差点昏了过去,此后便一病不起,再难恢复。她临终前说到:“宝玉,宝玉,你好……”,表现出决不宽宥的态度,尽管她的情人与她一样孤立无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她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