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的百花》,陈凯歌作品,十分钟,是十五位导演各自以“时光”为主题而拍摄的十分钟短片的合集《十分钟年华老去》当中的一部。所有的这一组作品的其他的那十四位作者们,都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只有陈凯歌是跑到楼顶上去看风景,而且高处不胜寒。
百花深处——一个让我产生无限遐想的地名。有点像是大家都见过的那种玩具,一个木质的小人,可以从中间打开,里面还是个同样的小人,号码比外面的这个小一号,再打开,同样的更小一号的……以此类推,大概有七个或者八个。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大名叫作俄罗斯套娃,如果一字摆开,有一定的造型。这种东西大家都见过,没有什么悬念。我家里就有,摆在柜子里。没有质疑,因此也没有谜底,有的只是形式,《深藏的百花》很有些这种意思,选择了类似的形式,在极其有限的篇幅里小设机关引你进来,不过它的核心不在于要揭晓谜底,它的核心是“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这个系列的最高级是马三立的“挠挠”。《深藏的百花》是介于俄罗斯套娃和“挠挠”中间的东西。
陈凯歌把拍摄地与背景选在了北京。场景的元素是两个极端,前一个是随处可见的,是现实,包括,新修的塔楼住宅小区,平安大道,搬家公司的大货车,交通台的广播路况信息;后一个是虚幻的,是梦境,一片特别好的废墟,不知道他在哪里找到的,最后落在一棵大槐树下,在片中叫作“百花深处”,大槐树的周围不再是废墟而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在这样的空地上的一棵大槐树也许并不符合风水意义上的理想景观模式,但这棵槐树无疑是庇佑的象征,是乌托邦背景的理想栖居地,是作者为疯子冯先生精心挑选的梦中家园,而选择这样一个话题在潜意识的层面上本身也无法逃开对于无处不在的风水意识的依赖。从原始人类开始,对于居住地的选择就有着极其苛刻的要求,理想的风水原型也是从原始人们在实践中的寻求始成气候的,冯先生作为一个疯子,一定比正常人更接近原始人类,而且作为一个疯子,他还尽可以排除交通条件和邻里关系这样的功利因素,肆意地选择这棵大槐树作桃花源,虽然没有依山傍水,也亦没有溪谷曲径和阡陌纵横,但这棵大槐树作为一个理想景观的符号,已经在风水探源的轨迹上有了诸多启示,冯先生好小资啊,但与其说这是冯先生的浪漫情怀,不如说是玩家陈凯歌的雕虫小技。
陈凯歌·作者
《深藏的百花》中最好的,我认为是有趣。
就我对陈凯歌导演的有限认识而言,我想他骨子里是一个玩心很大的人,这一点从《孩子王》中的“从前有座山……”的著名片断中已经可以窥见一斑。不过陈凯歌似乎一直将内心的欲望隐藏着,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需要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能够寓教于乐,固然好,但若不可兼得,陈凯歌们为成大业宁愿把乐趣放弃掉,板起面孔正襟危坐是常有的,倒也是可以理解的。把乐趣留到退休以后再去成全,很多的野心家都对自己的人生有着这样的规划,希望退休以后,可以找一片空地,去尽情地种花种草。陈凯歌此时得以拍摄了《深藏的百花》,而提前享受到老干部退休后去种花种草的逸趣,谓可喜可贺。
也许陈凯歌隐藏的很好,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似乎不像是一个玩心如此之大的人。《深藏的百花》便是陈凯歌在工作之余对于未来退休生活的演习,是在自家的阳台上有限的空间里种出来的小花小草,生趣盎然。
不过与有趣相比,陈凯歌更偏爱那些深刻的人性主题。(陈导演自己说的,原话我记不清了,但就这意思)《深藏的百花》对陈凯歌来说毕竟只是阳台上的小花小草,陈凯歌们大概认为还是不可过渡沉迷于此,以免玩物丧志,养养精神,他还是要去拍《无极》的。
看到陈凯歌导演泰然自若地在媒体上说:《无极》是一部超级娱乐大片……我还是想说一句老生常谈:玩物也可养志!
如果说,透过《深藏的百花》最后一个镜头,疯子冯先生摇着铃铛高兴的欢呼着“搬新家喽……”朝着夕阳中的大槐树奔跑去,他的背影被黑屏的画面和幽远的音乐吞噬……就能让人领悟或遐想到什么,继而沉浸于什么情绪当中,那完全是扯淡。有趣是《深藏的百花》中唯一闪光的东西。如果你当《深藏的百花》是寓言或童话,那你就是从蒙古来的,让人家当羊肉给涮了。《深藏的百花》就是一个玩具。
冯先生·符号
冯先生不是人物,是符号。冯先生谈不上性格,有的是无厘头,他的出场和存在都只是个段落,暂时的。突然地出现,没有为什么,自称是老北京,在现实的北京城中,哪儿都不认识,“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过冯先生倒绝不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而是典型的一辈子只守一件事情的执著理想主义。张艺谋在上个世纪的影片中常有这样的人物。
就这样一部作品来谈论故事、情节、角色和场景、时间、空间等元素,似乎滑稽得很。不过倒是贴近这部作品本身的风格。
有趣的东西总是零零散散的,因此你绝不能较真,你不能问冯先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冯先生住哪儿?冯先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个住宅小区?冯先生付给搬家公司的钱是哪儿来的?如果你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解风情地打听冯先生前史和后传,就不知你和冯先生到底哪一个是疯子。不过如果一定要较这个真为冯先生的来历探源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思路,此课题可以追溯到《霸王别姬》中的程蝶依,不过那是另外一篇文章的事情,在此暂且点到为止。
冯先生是一个疯子。听闻很多作者都有愿望要做关于疯子的作品,写书的想写疯子,拍片子的想拍疯子,演戏的想演疯子。大部分说过之后没有了下文,陈凯歌做了,并且超越了装疯和伪疯,与此同时,拍《深藏的百花》的时候的陈凯歌,也已经经历过了由愤青向愤青的反义词的成长。
在我没有见过疯子之前,我曾经在暗地里怀疑过,世间是否真有疯子,还是疯子只是人们的杜撰?就像鬼,大家都在讲,有的人说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有些人却说他真的见过……我常见别人装鬼,但我分得清那是装的,真鬼我没见过,却常听人说,心中充满着质疑,质疑就是质疑,质疑是非常中立的态度,既不倾向于肯定也不倾向于否定。对于疯子的态度和对于鬼的类似,区别在于,突然有一天,我自己亲眼见到了疯子,发现真疯和装疯到底是不一样。
我上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女生,特别内向,从不主动跟人说话,上学放学全都一个人走。过了一个假期回来,这个女生变掉了,早自习的时候,她会突然站起来冲出教室,就不见了,让老师觉得很害怕,对着全班人说,你们出去几个人看看她吧,别让她出事,遂一时间教室里几乎空当,所有的人都出去寻她,当这些人都陆陆续续回来的时候,她早已坐在教室里,若无其事,还问,你们从哪儿来?物理考试的时候,她也是突然站了起来,说: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同学,我所有过的罪行天理难容……她目空一切地滔滔不绝地说着,几十双眼睛仰视着她,老师都傻了……下课了,她召集了一帮女生在走廊上,苦口婆心的劝导:你们一定要读书,要多读些爱情小说,读过你们就会明白,其实不像你们所想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时候是否有人认真琢磨过她说的话。大概过了半年,老师们认为她在渐渐地恢复,很小心地找她谈话,表示关心,老师在找过她谈话之后,紧接着来找我谈话,谈话内容让我震惊,说她表示有要跟我成为好朋友的愿望,希望我能够长期地帮助她,在她有什么问题的时候,能够在我这里得到解答……震惊之后,当时我认为一定不能辜负了她。
这件事情之后,我开始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疯子,的确跟我以前所见过的那些号称自己是神经病和疯子的人有本质的区别,那些只不过是装疯而已。一个标志性的事实是,装疯的人常对此主动地有所表达:我这人怪,我这人可跟别人不一样,我是神经病,我有时候挺像个疯子的……真正的疯子从来不这样说。
冯先生是一个真疯子,跟我之前在其它的影视作品中见过的神经兮兮的装疯伪疯的角色到底不一样。
十分钟·篇幅
时间是影像篇幅最常见的度量衡,如果有人不选择时间来度量影像的篇幅,也有其它种类的度量衡可供选择,如镜头、场面等。
如果为一部影片做一个场数与时长的坐标图,便可以从图中的曲线清晰地看出影片的节奏。
几种度量衡之间有着一定的换算关系。相关的参考标准是,90分钟的片长,换算成场,大概是90到120场戏之间,如果你的九十分钟的电影,只有60场戏,那你这电影节奏肯定太慢。
十分钟的篇幅,是一个标准的艺术院校相关专业招生考试时要求的篇幅,片长十分钟,剧本的篇幅大概是三千字,十多场戏。
十分钟做不成什么事情,但十分钟的篇幅,足可以表达任何你想表达的思想、讲清楚你想说的任何一件事情,并且还能适当地抒发情怀,再复杂的逻辑,用十分钟的时间,也尽可以说得清楚。就“年华”这个词来讲,十分钟能够发生的变化极其有限,要看年华老去,需越过漫长的十分钟的n次幂方,超现实和修辞的说法有转瞬即逝、光阴似箭、一如不见如隔三秋、十分钟年华老去、time goes fly……同样是就“年华”这个词来讲,要讲述年华的老去,表达对于年华老去的悲伤的、怅然的、恍惚的、绝望的情怀,十分钟的时间足矣——只要你别啰嗦、不重复,十分钟便是无所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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