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餐厅的故事

1

大一那年，我迷上了在美国版大众点评Yelp上写评论。

我每次一写一大段。第一段写装潢，第二段写菜品，第三段写服务态度。

每次吃完一顿饭，都要花几十分钟揣摩用词，推敲句式。还要保证立意新奇，一条评论里一定要有一条主线和一个结尾。立志要把评论写得细致入微尽善尽美，当一个专业的吃货。

搞得我一众狐朋狗友哭笑不得，只好我每次写评论的时候就默默拿出手机刷刷朋友圈。

因为想要源源不断地输出更多更好的评论，我和三五好友各种横扫西雅图附近的餐馆。

2

和很多个周末一样，为了给我的Yelp账号继续添砖加瓦，我又拉着一个朋友莫名其妙地钻进了一家看着还算顺眼的越南餐厅。

我一进这家餐厅就有点职业病地四处打量。

我发现这家餐厅被分成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酒吧。木色的桌面，配上偏青苍和橙黄色交织的灯光，布鲁斯的背景音乐，再加一粒烛火，还真有那么点浪漫和小清新的气息。

另一个部分更像是正规餐厅的样式。头顶上是一个抽象的几何形灯具。整个形状像树的枝杈那样富有生命力。灯具的外层包裹着一层色泽浓烟图案鲜明的布料，柔软地垂下像足了一个懒腰。

立于中心的墙支柱边上有两尊陶艺作品。上面的石灰色的釉料像暮年女子的皱纹，一折一折地的都是细腻的波纹。陶艺品的外部被两个人高的玻璃格挡住。还真有点博物馆珍藏的样子。

将两个部分隔开的是一个巨型的鱼缸，但是里面养的不是鱼，而是水母。她们的头，像一个个小心脏，随着胡须呼吸而一伸一缩。成群结队的水母在灯光下像一个帘幕，分割了两个世界。

3

我默默地看完一圈，心想完蛋了，花这么多心思在装潢上，这家餐厅肯定贵得没谱。

本来想这个地段也不是什么黄金地段，晚上有时也蛮乱的，按道理餐厅应该都不会贵到哪里去，这下惨了吧！看来下次找餐厅必须得先看看价格啊。

等到服务员拿菜单上来，我已经和朋友眼神交流完毕，并且约法三章：不点饮品，不点甜品，不点小菜。只点主菜，不够就回家补吃，省得荷包破产。

我手上拿到精心设计质地也十分厚实的菜单，心里更加觉得今天可能要大出血了。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菜单，一看，傻了。

所有菜品竟然都是平民到不能再平民的价格。五香鸭面套餐11美金。柠檬草豆腐套饭10美金。甚至有一道青口海蚌竟然只要8美金。

我瞬间觉得三观尽毁，直琢磨着这家餐厅这样子做生意，怕是花在装潢上的钱都血本无归吧。这什么时候才能把本金收回来啊。这老板不是脑残吧。

但是作为顾客，心中又暗自窃喜，感觉这次误打误撞倒还真是赚到了。想着回头给这家良心餐厅个五星好评。

4

等到酒足饭饱再唠好了嗑后，我和朋友终于也打算撤退了。

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比较晚，所以走的时候这个餐厅都快打烊了。

我正往正门走，注意到靠近门口的地方坐着有一个50多岁的越南老头。

他看上去个子不高。穿一件中年男子必有的一件蓝白相间的条纹POLO衫。一双普普通通的人字拖。已经有点严重地中海。以至于他的脑门在灯下还有点反光。他翘着个二郎腿在拿着个笔记本涂涂画画，好像在算账。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个老头抬头朝我们一笑，说了声谢谢光临啊！我这才意识到他好像是这家店的老板。

也不知怎么，我鬼使神差似地就停下脚步，问了句：”您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是啊！这是我的餐厅！”他言语里难掩骄傲。

我心想这是良心商家啊，要给点个赞，于是说道：“这家餐厅的装潢真的很不错啊！这都是您的手笔吗？”

没想到我这一问，倒是打开了老头的话匣子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和我们珍列他这个餐厅里遍布角落的“宝物”。

“你看，你看。酒吧里的桌子用的都是黄花梨镶黄杨木，这是只有越南才有的木头。我从越南托了一个老朋友特意买的，然后不远万里地运到了这里。这雕工虽然简单，但也都是上乘之作呀！”

“你再看这个灯，这外层的布料是我家乡最好的手艺人自己织出来的。他在当地织出来的布可都是供不应求。在这里就更加找不到了。这都是只有越南才独有的东西。”

“还有这些陶艺品，都是我从古董店里淘来的。说是千挑万选也不过分。餐厅嘛。氛围是很重要的。一定要有那种宁静致远的气息。所以我专门挑选了这些老玩意儿，就是为了让我们的顾客都能够完全享受这一隅的清净和雅致嘛……”

我和朋友对视了一眼，心中都难免有些震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餐厅装潢讲究，但真的没想到这餐厅的主人竟然花了那么多心思。连餐厅里最常见的摆设都这么精心挑选。

连我一向不爱跟生人说话的朋友都忍不住要问点什么了。但她还没张口，老头已经开始继续滔滔不绝。

“你说吧，这个地段也不是那么好，晚上有的时候也乱糟糟的。所以我就特别想，我的顾客走进这家餐厅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心旷神怡。让他们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受外面纷扰的地方。” 他边说边环视了一圈他的餐厅，眼底里迸发出一种亮光。

“我也算是个土生土长的越南人。背井离乡那么多年，还是总觉得家乡的东西好。所以我想把我觉得最好最美的东西都和我的顾客分享！” 他边说边面对着我们，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特别满足的笑容。

他的个头其实真的不高，甚至可以说很矮。我平平常常的南方人个子，他只和我差不多比肩。

他长相也实在是不出众，一副扔大街上都找不到的秃头越南老大叔。要是在马路上，估计也不会多看几眼。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注视着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伟岸的巨人，他那被笑容挤出来的皱纹也变得特别可亲，反倒衬得他特别可爱英俊。

最后，我和我朋友都不知怎么接过话茬，所以只能道了谢并且允诺以后一定常来，就走出了餐厅。

一出餐厅，一阵冬日的凉风迎面袭来。我和朋友都不自觉地紧紧了大衣。一排排的路灯像一个个金灿灿的火把，一直延伸往目不可及的远方。

我看了看朋友，说：“你当时是不是想问那个店主，他这样子下血本装修怎么营利啊？”

朋友呼了口气，感叹道：“是啊。但是后来听他那样说，就觉得可能他根本就不在乎吧。”

5

之后在西雅图的几年，又陆续写了很多点评，但是这家餐厅的却迟迟没写。因为觉得五星好评实在无法囊括我对这家餐厅寄予的所有感情。

从学校慢慢步入社会，身为留学生不仅也和本地人竞争，也要和其他留学生竞争。

简历改了20多轮，作品集网站已经第5次翻新，工作实习面试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50多场。

一边看着觉得比自己设计都差的人却拿到比自己好的实习嫉妒着，一边又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只为将来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奔波而焦虑着。

每当我被这两头扯得每根神经都在尖叫的时候，我就会去这家越南餐厅吃一顿饭。

我坐在里面，审视一遍餐厅老板精心布置的细节，回想一遍餐厅老板慷慨激昂的演说，就觉得枯涸的心灵又被那份纯净的希望和感动浇灌，重新有了力气和勇气再去前行。

6

离开西雅图前，我最后一次去那家餐厅和它道别。

我拿出手机，打开Yelp，默默地点了一个五星，和我所有长篇大论三段成文的评论不一样，这篇评论里只写了一句话“这个餐厅的主人把心都给了这家店。你来了也可以把心交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