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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再版序言》(上海文风书局1956年版)指出:“中国学人已经超出了仅仅仿效西欧语言之阶段了,他们自己会活用自己的语言而讲解自己的历史与思潮了。”窃以为侯先生此言过于乐观。不仅50年代甚至整个20世纪后半叶,中国思想史界都很难说是在“用自己的语言讲解自己的历史”;不仅是侯先生所专攻的中国思想史界,而且在我们古代文论界,其实都是在用别人的话说自己的事。近日读王先霈教授新著《国学举要·文卷》,一个最深的感触就是:先霈教授是在用自己的话,说自己的事。 著者在《国学举要·文卷》之“绪论”开章明义,谓是书“所要介绍和评析的,是中国古人提出的文学观念、文学思想”。这部论述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专著,为“国学举要”丛书之一种,所举之“要”依次包括历史概要、思想精要和知识辑要。这是一种限定也是一个平台,著者在这个平台上将如何言说? 古代文论之言说有不同的方式,哲学—美学式的,心理—心态式的,学案—学理式的,或者批评—评点式的。言说方式不仅仅是一个形式问题,它本身从特定的角度构成思想。往深处说,言说方式之异取决于言说者对中国古代文论的理解之异。《文卷》之言说古代文论,有着自己独特的话语方式,概括起来说就是大问题,大背景和大手笔。 “文”(文学理论、文学观念),作为国学研究的一个专门领域,其“要”何在?那就是,如何理解“文学”这个概念。《文卷》一书,其知识的和理论的出发点或依据是现代文艺学关于“文学”的定义,其观照和研究的对象却是几千年来中国古代关于“文学”的论述和思想,这二者并不能完全对应。作为现代文艺学的关键词,“文学”是从西方引进的,它有着特定的所指(所谓“语言的艺术”);而作为国学门的一个术语,“文学”的内涵和处延极为宽泛(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文献典籍”及“精通文献典籍之士”)。二者构成一个悖论,同时也形成一种张力,其间有着巨大的阐释空间,《文卷》的入思方式是:“依据现代文艺学的文学观念,重在概念的内涵而不是表达概念的词语,凡是古人有关文学问题的论述,不管用什么词语表述,都是我们研究的对象。当然,我们也将注意概念的形成和发展变化。”抓住“文学”这个概念,也就抓住了中国古代文论之言说的最为重要最为根本的问题;而对“文学”概念的阐释并不以中就西、削足适履,则是著者解答此“大问题”的最佳路径。 《文卷》认为,古汉语词汇中,真正能与“语言的艺术”相对应的并不是“文学”而是“文”和“文章”。文,意谓对文字、言辞的修饰而使其藻丽;章,则是对“文”的修饰含义的强调。曹丕《典论·论文》说“诗赋欲丽”,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丽和绮靡就是文,就是章,就是萧统《文选序》所言“综辑辞采,错比文华”。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认定魏晋是文学独立或自觉的时代,依据的就是“语言的艺术”这一现代文艺学的标准。然而,魏晋文学的“丽”和“绮靡”在促成文学独立的同时,却也留下“从质及讹,弥近弥淡”的隐患。后来陈子昂痛斥“文章道弊”、“采丽竞繁”,可见真正有风骨的文章是不能太“文”太“章”的。早在齐梁之际,用骈文写作的刘勰就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其《情采篇》有“衣锦耿衣,恶文太章”之喻。不错,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然而,文学如果太讲究太雕琢语言则最终将无艺术可言。因此,《文卷》言说中国文学思想,虽然也谈语言(第一章第三节题为“独体、表意的文字带来的对文学形式美的特殊追求”),但更多的是谈文学的“言”外之义,谈中国古人对文学的独到理解。 纵观中国文学批评史,从诗言志到诗缘情到诗有三境,从兴观群怨到发愤著书到熏浸刺提,思考和言说的都是文学理论和批评的大问题:文学是什么,或者文学能做什么。言说的方式不同,得出的结论有异,而《文卷》从中找到一个“基本的模式”,并将其概括为中国古人对文学的三种基本态度:以文为用,以文为哭,以文为戏。以文为用的文学观,主要是所谓社会的“积极成员”所持有和维护的,是中国古代“以文教化”的文化思想在文学领域的体现。同为“以文教化”,其中又有“上化下”与“下刺上”之别,前者多迂腐训诫之言,读之令人生厌;后者乃为情造文之作,因其对社会矛盾的深刻揭露而世代传诵。而社会的“积极成员”之中多有怀才不遇者,他们的“文”连同他们自己并不能为社会所“用”,忠而见疑,信而被谤,能无“哭”乎?心忧而歌且谣,既是个体性的心理排遣或慰藉,也是社会性政治性之怨愤情绪的喷涌或发抒。以文为哭的文学孕育了以文为哭的文学思想,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并不诞生于书斋,而是诞生于人生的苦难和对这苦难的体验与哭歌。长歌可以当哭,和墨可助谈笑,故孔子既讲“诗可以怨”,亦讲“游于艺”。以文为戏,搁置外在的实用的目的,撇开利益得失的考量,或自遣或娱众,其高境界是人性与能力的自由舒展所带来的快乐。如果说,以文为用和以文为哭,强调的是文学的社会性、伦理性和抒情性,而以文为戏则强调了文学的超功利性及审美性。《文卷》对三者的的揭橥及其整合,不仅是对“文学”这一“大问题”的破解,而且是对古代文论之言说方式的优选。 汉语言的“文学”一词并不通向“语言的艺术”,而是通向“为文教化”,狭义的“文化”与广义的“文学”,均为刘勰所说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即“人之文”),故二者在语义上是相通的甚至是重合的。《文卷》对“大问题”的言说有一个重要的策略,就是“大背景”:自始至终在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之下言说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著者指出:“用文化的眼光看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学思想,能够看得更深透,能够更客观地分析其长处和弱点,认识它在不同情势下的不同作用和不同命运。……从这里出发,可以客观地分析自家的遗产,对文学的性质和作用作出全面的解释。”比如陈寅恪《元白诗笺论稿》提出许多独到的观点,就在于不是就文学看文学,而是从文化背景出发看文学。前述《文卷》所论“以文为用”,即是文化观照的结果。宗法制度下以伦理为社会意识的核心,文学理论注重教化和功利,“以文为用”遂成为占主流地位的文学观念。宗法制度下的纲纪文化还影响到古代文学对文体的选择,言政教纲常之志的诗文为文体之正,说儿女之真情的小说戏曲则难登大雅之堂,乐天《长恨歌》因叙燕妮之私而被讥为“不晓文章体裁”。与西方文论相比,中国的叙事理论发展滞后,这是中国古代制度文化造成的根深蒂固的文学观念的局限。 《文卷》将古代文论之言说置于文化的“大背景”之下,既有孟子式的“知人论世”,亦有陈寅恪式的“了解之同情”。讲唐宋文论的一节,在“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的大背景下探讨两代文学理论之异同,指出前者是上升的进取的开放的,后者则趋于收敛、成熟、定型。初唐陈子昂讲“骨气端翔,音情顿挫”,以金石之声表现风骨、传达兴寄,这是“唐型文化”在文学上的纲领。与子昂“音情顿挫”相衔接是杜甫的“沉郁顿挫”,由“音情”而“沉郁”,初唐的激昂奔放,已内敛为中唐的深沉厚重。到了宋代苏轼则为“清壮顿挫”,东坡之“清壮”,既有词风的清新自然、壮阔豪放,亦有人格的旷放达观。而在这词风和人格的背后,则是宋代文化的儒道释兼综,是宋型文化之中文学理论的成熟。《文卷》用“音情顿挫”、“沉郁顿挫”、“清壮顿挫”既将陈子昂、杜甫、苏轼缀为一体并见出三人的同中之异,又最终揭示出唐宋两代文学理论嬗变的文化根源及时代足音,这一原创性言说堪称《文卷》一绝。 《文心雕龙·论说篇》:“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文卷》在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之下研精中国古代文论的“大问题”,颇有一种敷理举统、弥纶群言的大师风范。《文卷》中的“群言”,既有本土资源亦有异域资讯,既有先贤旧谈亦有后学新论,著者按辔中外之域,环络古今之际,挥洒自如,开阖有序,有管锥、谈艺之博大而不流于琐细,有金明馆主之通脱而不失之冷涩。比如“绪论”部分论“中国文学思想漫长而辉煌的过去”,并不去谈五帝三代、周秦两汉,而是宕开一笔,从容不迫地叙说起1827年1月31日歌德与爱克曼关于中国小说的谈话。尔后“画面”一转,是歌德的同胞黑格尔在大致相同的时间里讲授《历史哲学》,给中国历史以极高的评价。这种含而不露的叙述,颇有中国古典小说“染叶衬花”之妙。 言说中国古代文论,若仅仅囿于木土资源则难见庐山真面目。《文卷》对诸多问题的观照,其理论视域在中外之间流转变换,使得学理的探究既是多侧面的又是深层次的。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一节论刘勰“体性”观,先引用歌德“风格,这是艺术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之界定,旁证彦和作家风格论是文学理论批评走向审美自觉之标志。彦和标举“八体”,每一体皆有“根”有“叶”,《文卷》又引德国十九世纪文艺理论家威克纳格的风格理论,借以解读“根”、“叶”之所指,并指明刘勰的风格论起到了唤起欣赏力和培养批评力的作用。《文卷》之出入于古今中外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不露丝毫痕迹。如“思想精要”部分评介庄子文学思想,讲庄子“真画者”的“解衣般礴”,从杜甫的“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说到清恽南《南田画跋》的“作画须有解衣般礴、旁若无人之意”,又说到俄罗斯小说家契诃夫关于文学创作中“个人自由感觉”的妙语:让坎肩敞开,不系领带。读到这里,我们似乎觉得杜甫、恽南、契诃夫这些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大文人,竟能坐在一起讨论庄子的文学思想,真是妙不可言! 圣叹评点第五才子书,谓“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此即彦和“觇文见心”之义。读王先霈教授《国学举要·文卷》,不揣浅陋而大胆设身处地代著者立心:先霈教授是要用自己的语言来讲解中国古代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