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荣的音乐录像《大热》很能道出「雌雄同体」的再造观念。录像的设景采用了《圣经》〈创世纪〉故事的伊甸园,利用计算机合成一个充满绿色田园风味的世外之境,而又带点魔幻色彩,当中有阿当、夏娃、蛇和禁果,只是这对阿当和夏娃并非一般概念上的人类始祖,而是被塑造为雌雄莫辨的中性形象,男的长得阴柔娇媚,女的却带有阳刚的英气,两人看上去有点像古希腊时期的美少年,无论是身体的线条还是面部轮廓,都具有性别模糊的特质。这种刻意的设置,可以看出张国荣有心把人类性别的原型与铸造推回太初时期,并以「雌雄共存」的视觉影像揭示性别的原始状态,那是万物初生、生机蓬勃,充满各样创造的可能,并非男女二分对两性对立,而是「雄」中有「雌」,「雌」中有「雄」,甚或是两者揉合而成的第三种中性形貌。此外,在圣经原有的故事中,蛇是诱惑者,是备受诅咒和惩罚的罪魁祸首,但在《大热》的录像中,张国荣手中的蛇却担当了情欲与性别认同的引导者,引导人类(录像中的阿当、夏娃和观赏录像的接收者)识别自我性别身分的挪移和转化,在镜头内中性形象的阿当与夏娃互相对望、彼此挑衅,让充满酷儿色彩的爱欲来回激荡,镜头外观影者的欲望对象无论是阿当还是夏娃,都不能避免卷入彷佛对影自照的漩涡中,投射阴性的阿当或雄性的夏娃,在阴阳的对照里辨认或发现自我另一种性别的面貌。 说到「对影自照」,便不得不提张荣在录像中的性别形态。他一身「雌雄同体」的装扮,时而胸前配上蛇的图案,长发披肩,腰肢款摆,时而穿上红色或黑色的透明上衣,意态撩人,时而梳起两条辫子,缚上分叉的衣裙,对着镜头浅笑或凝视,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在披现洒脱的解放意识,视性别装扮如游戏,戏耍于伊甸园里,颠覆了世俗的僵化规条。张的肢体语言及视觉影像,带有强烈的性别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的意味──美国酷儿论者芭特勒(Judith Butler)指出「性」(sex)与「性别」(gender)本来就是一场没有「原本」(original)、只有「摹本」(copy)的操演(performance),是社会人为的文化建构。打从出生开始,我们便被赋予特定的性别身分,通过教育和学习,不断重复操练合乎性别类型要求的意识与行为,这是一种模拟、生产和再现的过程,犹如「扮装者」(drag),穷其一生努力演好一个特定性别的角色,换句话说,是我们先预设了性别的界分,然后才付诸实行,以反复的演绎强化性别的模式,逐渐使之牢不可破,根深蒂固,成为社会规律。11 芭特勒的论述无疑带有浓重的解构观念,意图拆解性与性别被界定为天然与社会文化的二元公式,同时也破除了性别属性的定见,我们一旦发现性与性别皆由社会约定俗成、经过历史沉积的排练而来,性别的规范便能易于打破,既然性别不过是一场模拟的操演,当中充满流动性、变幻感与创造力,同时又具有破毁常规、颠覆主流的力量,那么每次操演都可以是对性别身分的内容和形式重新的肯定、改变、再造和宣示。就以张国荣在《大热》里的演出来说,镜头下他的雄性身体、雌性装扮,以及两性结合而来的合体,都在宣示性别可供再造的潜能,他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个政治论述,或一场风格化的表演,刻意营造内外不一致却又矛盾并存的性别状态,所谓「身体」、「性」与「性别」,已不再是单一和稳定的存在物质或意识,而是无时无刻不在铭刻、变换、移位和更生;此外,录像中常常出现的三面镜子,也是为了要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张的身体形态,用以彰显性别的多重面向,以及当中不为人知的隐藏,让观影者窥视一个「男体」如何表演/现「女体」的可能。 伊甸园是人类始祖的根源,阿当和夏娃是性别分工的典范,张国荣的《大热》就是从这个根源与典范出发,揭示性别形态的另一种诠释:阿当不必雄伟,夏娃也毋须温婉,因为对性别的禁忌愈少,人类的潜能与生活才能愈加开放和自由,相反地,性别的定型愈深,社会的压制愈多,便会造就无穷的异化、扭曲,甚至悲剧。从《大热》改写〈创世纪〉的故事看来,张意图以流行音乐及录像作为媒介,建造他的性别「伊甸园」,在那里无性别的禁制,可自由往返或男或女的选择,只可惜现实的处境并不天从人愿,张的男身女相,仍不断遭受外来的抹黑和攻击,直到他的身死,争议仍未能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