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进城过年 文 / 刘凤敏
春节的时候,我接母亲进城过年。近段时间以来,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患上了糖尿病,视力也越来越差,我一直很担心。
母亲是地道的农民,浑身上下都透着农家人的质朴,任岁月的犁铧在眼角刻下记忆,母亲经历了他们那一代人所经历的艰难岁月,把我们六个儿女都培养成人了,也该享点清福了。一年下来,我除了忙工作,回老家的时间也不多,趁着放年假,也该好好孝顺一下母亲。
腊月二十七,正巧是县城大集,我带着母亲去逛街。天有些冷,母亲双手抄进两只衣袖里,抱在胸前,我动了动嘴唇,但没说什么。后来,我发现我们每走到一处,人们都对母亲多看几眼,便小声地说:“妈,别老是抄着手,多老土,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乡下的。”母亲愣了一下,朝我尴尬地笑笑,便从袖口里抽出双手,无所适从地走在人中。在一个商场门前,人们争相购着年货,挤得水泄不通,我怕母亲挤不进去,便让她在外面等。当我抱着一堆年货出来的时候,外面起风了,风呼啦啦地拍打着门前的条幅,母亲就坐在这条幅下的石阶上,低着头,耸着肩,孤苦伶仃的样子。抬头的一瞬间,母亲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把抄着的双手赶紧抽出来,不知所措地摆弄着。我拉着母亲的手回家,而母亲却抽回手,小声地说:“你看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手冻得冰凉,让妈给你捂捂。”说着,母亲就用那双有些粗糙但很温暖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猛然间,我鼻子酸酸的,母亲却很坦然的样子。
年三十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吃了一碗米饭,我问母亲还要饭吗?母亲很不高兴地说:“说话也不讲究,别说要饭,说盛饭!”我这才意识到母亲话里的意思,也许在那灾荒年代,要(讨)饭的经历对母亲的影响太大了,我赶忙打趣地说:“妈,还盛饭吗?”母亲笑了。然而,当母亲把吃剩的鱼刺吐在地板上时,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告诉母亲把鱼刺吐在桌子上就可以的,省得拖地板。母亲很不自然地笑笑说:“唉,在家里习惯了,农村也没这么多讲究,嘿嘿……”是啊,母亲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几十年的生活习惯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改变了呢?是不是自己对母亲太苛刻了?就在这时,母亲的一声“对不起”把我惊呆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三个字,人们在农村是从来不轻易说对不起的,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儿子。突然间,我觉出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一份生疏,这生疏到底是由什么造成的呢?小时侯,我一天到晚地缠着母亲,是那么地恋着她,从来就觉得母亲伟大,而现在呢?想着的时候,我的鼻子又开始酸酸的了。
除夕夜里,我和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聊天,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的岁月。小时侯,每年除夕夜,全家老小都聚集在一起,一边包饺子,一边山南海北地唠嗑,讲笑话,其乐融融。我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一边听着母亲说乡下村里的事儿:谁家婆婆和媳妇吵架了,谁家添了个孙子,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养的狐狸被人偷了……我时不时应和着母亲。忽然,母亲问我:“你还记得你小时侯我给你破的寐(谜语)吗?”“咋了?”我不解母亲的问话。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那寐说的多有道理——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傍晚三条腿。唉,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我也成三条腿了,说老就老了,不中用了,啥忙儿也帮不上你们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母亲的无可奈何,我知道母亲说的那个谜语的谜底是人的成长过程,这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自然规律。静静地注视着母亲,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我捧起母亲那双日渐枯槁、布满青筋的手,什么也没说,真想永远地这样呆下去,呆在母亲的身边。
年初一早晨,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玻璃杯,自己还没反映过来,就听见母亲说:“碎碎平安,岁岁平安!”我冲母亲笑笑,便起身把碎玻璃装入垃圾袋,开门想扔出去,母亲喊住了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皱着眉说:“大年初一的,咋能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扔呢?做事也不悠着点,一点老规矩也没有,要知道,那些老规矩是有一定来头的,年初一这天过得好的话,一年的日子就都好……”听着母亲的絮叨,我笑也不是,说也不是,但还是照着母亲的意图把那堆碎玻璃放在了门旮旯,我不想让母亲在以后的日子里为我担心什么,毕竟有些陈旧的观念在母亲心头恐怕今生抹也抹不去的。
很快,我就上班了,母亲说在城里有点不习惯,便也回到了农村的老家。那天,我忙完办公室的事都快晚上9点了,回到家里,习惯性地放好文件包,脱下外套,接过妻子为我泡的淡茶,刚要喝的时候,铃响了,是老家大哥打来的,他说母亲从县城回来后对我总有点不放心,一直在盼我的,大哥让我隔一会儿给母亲打个,报个平安,还一再嘱咐我别说是他让我打的。放下,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隔了几分钟,我便急促地给母亲打了,铃只响了一声,母亲就接了:“喂,是凤敏吗?最近你是不是很忙?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妈不在你跟前,别让妈挂念。不是妈说你,在城里过年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点心浮气躁的,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做了多大的官,你都要记住:树高千尺也不能忘了根……”
听着母亲的话,我泪流满面……
过年的母亲
母亲今年83岁了,她一生勤劳善良,做事麻利,心直口快,待人真诚。在我的记忆里,一年四季,母亲最忙碌的时节,要数农历新年前后了。这段时光,母亲最为惬意,而对我们兄妹来说,也是充满了甜蜜。
在老家湘西,过年是有很多讲究的,所以过年的母亲总是怀着虔诚之心。首先,祭祀的事要排上日程,主要是拜庙堂和土地堂,要准备猪头、五供,在年前及年后挑一个好日子,赶早去庙堂烧香祈求神灵保佑全家来年平安。年三十吃年夜饭前要先拜土地堂和祭祖先。其次是过年期间要“忌口”,不能讲一些不吉利的话。每逢过年娘总要把过年的一些规矩给我们讲一遍,譬如说:年初一不能倒垃圾、拿针线;杯碗要轻拿轻放,大新年忌打碎东西;小孩要听话,夫妻莫吵架,否则一年到头家里不利顺等等。
从小时候记事起,印象中过年的母亲始终是忙碌的。大约从冬月起,娘就开始着手准备年事了。她把平日利用工闲和夜晚织的家织布染成藏青色,给我们几姊妹做一套过年穿的新衣;给全家人纳的鞋底也要抓紧上鞋面,过年才好有新鞋穿。进入腊月,开始腌腊肉,做炒米糖糤。临近年边,就更忙了,几乎所有的年事要按天来排:要扫扬尘、换洗全家被褥;要与一条街上的几家合伙打年粑;要准备猪头五供去庙堂烧香敬神;要杀鸡剖鱼,炸黄雀肉,做粉蒸肉、炖肉、扣肉和炒肉,做的这几样大菜要吃到十五。基本上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忙年,因为父亲一直不谙家事,抑或是母亲太能干了,我们子女也帮不上什么忙。八十年代初,我们几兄妹都在外读书,娘为了增加点收入,每年都喂一头年猪。腊月二十四请人杀年猪,掉一半,留一半送些给亲友和自己过年吃。那几年过年时的母亲真是又忙又累。近些年,母亲年纪大了,渐渐做不动了,但过年的母亲依旧在忙,所有的年事她都要操心,要在一旁指点家人做这做那。
在亲友和邻居的眼里,过年的母亲最大方了。七十年代,在药店做小职员的父亲一个月工资只有30来元,家里基本是靠母亲起早贪黑拖板车维持生计,我们家可以说是最下层的城居民。但娘经常讲比起农村吃不饱饭的舅舅家来说条件还是好些。记得每年腊月二十五,舅舅们来了,娘把面条、米、糖、鱼、肉放满舅舅的担子,为此,一贯节省的父亲要念好几天的啰嗦。后来舅舅家生活好了,母亲看到左邻右舍困难一些的老婆婆,也总会拿些年货送给她们。
过年时的母亲是一年中最舒心的。吃完年夜饭,娘的笑意充盈着,她进从枕头下拿出布包,慢慢打开包了几层的手帕,拿出平时积攒下的钱给儿孙们发压岁钱。年初三,照例是大姐二姐回娘家团聚的日子。我们一大家子老少四代共17口人,大家聚在一起除了吃顿团圆饭,就是要照张全家福。娘坐中间,两边是她的孙辈们。靠在娘两边的是同她一样属龙的孙子和外孙,娘是在花甲之年看着这一对“龙儿”出世,看着他俩长大。我注意到,每年全家福中的母亲慢慢在变老,但不变的是娘脸上永远挂着的舒心笑容。
过年的母亲是期盼的。我们兄妹陆续调来了长沙后,娘因为习惯了老家的生活,总不肯来长沙住。但过年时的母亲总是期盼着我们回家团聚。快到年边了,娘天天算着我们回家的日子,她要等着哥回去帮她贴春联、挂灯笼;等着我老公回去帮她剁肉丸子、炸黄雀肉;等着我和侄女回去,她要把平日一针一线纳的鞋垫送我们;等着她的孙子外孙回去吃年夜饭好给他俩压岁钱……娘总是不肯来长沙过年,说在老家过年要拜神祭祖,再说长沙不到湘西的土鸡土鸭,肉和小菜都没有湘西的好吃。记得去年春节,哥跟娘做工作说调来长沙6年了,想接娘来长沙过个年,娘好不容易答应了。到腊月二十九,娘风尘仆仆从老家赶来,给我们带来了土鸡土鸭、炸好的黄雀肉、肉丸子、糖糤,做的酸汤、酸萝卜。年初二,娘就念着要回去,说按礼数一年到头是要接大姐二姐回娘家吃顿团圆饭的。年初三,我们兄妹只好送娘回去。初四,按娘的心愿请大姐、二姐、舅、姨来家团聚。
又快过年了。日渐老去的母亲,双眼中期盼的神情当会更加深切。虽然身在长沙,但我能真切感受到母亲内心的渴望——儿孙团圆,过个快乐的好年。我们必定要打点行囊,赶回老家和娘团年。